暮夏夜,销金窟的琉璃灯映着荷塘,将满池莲花开成浮动的金箔。沈惜坐在水榭调弦,指尖刚触到冰蚕丝,就听见前堂一阵骚动。刘妈踩着花盆底鞋冲过来,鬓边的珠花晃得人眼晕:"我的小祖宗!当今太子爷点名要你伺候!"
他拨弦的手猛地一顿,冰蚕丝割破指尖,血珠滴在青玉琴上。五年前太子微服来访时,他尚是懵懂少年,如今却已是背负血海深仇的复仇者。"妈妈,"他用帕子裹住伤口,声音平静无波,"太子爷万金之躯,小的怕是伺候不好。"
"说什么胡话!"刘妈掐了把他胳膊,"太子爷肯点你,是咱们的福气!快去换那件月白绣竹的长衫,我让红绡给你梳头!"沈惜任她摆布,看着铜镜里自己苍白的脸,左眼角用胭脂遮着的朱砂痣下,心跳如鼓。他知道,这是周御史所说的"机会",更是命运的又一次赌局。
当他捧着古琴走进"揽月阁"时,太子正凭栏望月。月白锦袍衬得他身姿挺拔,腰间玉带勾着枚羊脂玉坠,正是当年沈惜在东宫见过的"长乐未央"佩。听见脚步声,太子转过身,墨玉般的眸子落在他脸上,忽然笑了:"多年不见,沈弟弟还是这么爱穿素衣。"
沈惜的心猛地一跳。这声"沈弟弟",是幼时东宫乳母所教,除了他们二人,再无旁人知晓。他扑通跪下,额头抵着冰凉的青砖:"草民沈惜,参见太子殿下。"
"起来吧。"太子伸手扶他,指尖触到他腕上未愈的伤痕,眼中闪过一丝痛惜,"当年太史府出事时,我被禁足东宫,没能救你......"沈惜抬起头,看见太子眼中的愧疚并非作伪,尘封的记忆突然翻涌——幼时在东宫御花园,太子把琉璃盏递给他,说"沈弟弟以后做我的伴读"。
"殿下言重了。"沈惜垂眸掩饰情绪,从袖中取出半块龙纹玉佩,"当年母亲将此玉塞给我,说若遇见故人,便知我是太史府之后。"
太子接过玉佩,与自己腰间的另半块拼合。龙纹首尾相接,发出清越的鸣响。"果然是你......"太子喃喃道,"当年父皇下旨抄家时,我曾问过缘由,他只说太史令谋逆......"他猛地攥紧玉佩,指节泛白,"可我知道,沈大人不是那样的人!"
沈惜看着太子眼中的愤慨,知道时机已到。他将十年苦难、周御史的谋划和陈宏的罪证一一告知。说到矿洞断骨、青楼受辱时,太子猛地一拳砸在桌案上,茶盏跳起,溅湿了他的衣袖。
"陈宏那厮!"太子眼中燃起怒火,"他以平叛为名吞并边军粮饷,父皇却视而不见!"他忽然停步,盯着沈惜遮着朱砂痣的脸颊,"你想如何复仇?周御史让你用‘牵机引’?"
沈惜点头,从怀中取出碎瓶残片:"本想趁陈宏宴请边将时......"
"不可!"太子打断他,捡起一片碎瓷,"陈宏身边有禁军护卫,你若行刺不成,只会打草惊蛇。"他忽然走近,声音压得极低,"沈弟弟,你可知父皇近年......极好男色?"
沈惜猛地抬头,撞进太子复杂的目光里。烛火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雕花屏风上,像两柄交错的剑。"殿下的意思是......"
"父皇从未见过你,"太子从袖中取出一卷画像,展开后竟是沈惜在销金窟弹唱的模样,眉眼清绝,左眼角的胭脂恰到好处,"我已让画师将你容貌呈给父皇,只说民间有奇才,色艺双绝。"
沈惜看着画像上那个陌生的自己,指尖冰凉。进宫?去伺候那个下旨抄家的皇帝?他想起母亲临死前的泪眼,想起乱葬岗的风雪,胃里一阵翻涌。"殿下,草民......"
"我知道你不愿。"太子按住他的肩膀,"但这是唯一的路。陈宏的调兵手令藏在宫中密室,只有接近父皇,才能找到机会。"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父皇虽好色,却从不封男妃,你只需......用些身子,做个承宠的玩物即可。"
"玩物......"沈惜低声重复这两个字,只觉心口被冰锥刺穿。在青楼卖艺不卖身是他最后的底线,如今却要去皇帝的龙榻上扮演玩物。他想起红绡被嫖客拉扯时的挣扎,想起自己用碎瓷片刻下的"复仇"二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我会安排你从浣衣局入宫,再寻机让父皇‘偶遇’。"太子展开一幅宫禁图,"这是东宫暗卫绘制的地图,陈宏常去的武英殿密室,就在父皇寝殿偏殿之下。"
沈惜看着地图上蜿蜒的密道,又看看太子眼中不容置疑的决心,忽然明白,这已是破局的唯一方法。"若我入宫,如何与殿下联络?"
"这个给你。"太子解下一枚嵌着猫眼石的指环,"每月十五,去御花园的合欢树下,暗卫会用此指环与你接头。"他握住沈惜的手,将指环套在他无名指上,"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活着。陈宏的罪证,太史府的清白,都在你身上。"
窗外更夫敲过三更,梆子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沈惜望着太子腰间的玉带,又看看自己手上的猫眼石指环,终于咬牙点头:"草民......遵旨。"
"不是遵旨,是我们一起。"太子忽然笑了,像回到了幼时的东宫,"等扳倒陈宏,我会昭告天下,恢复你太史府嫡孙的身份。"他走到门口,忽然回头,"明日刘妈会接到宫里的采选旨意,你只需......演好你的戏。"
门"吱呀"一声关上,沈惜独自站在空荡的房间里,手中还握着那半块龙纹玉佩。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照亮了他脸上的胭脂。他走到镜前,用指尖轻轻擦去左眼角的色彩,朱砂痣在月光下泛着暗红,像一滴永远擦不掉的血。
"用些身子......"他对着镜中的自己低语,眼中没有屈辱,只有冰封的恨意,"只要能让陈宏伏法,让父母瞑目,这副躯壳,给了又如何?"
第二天,刘妈果然捧着圣旨喜极而泣:"我的儿!你要进宫了!皇上亲自点的名啊!"她摸着沈惜的脸,仿佛在看一堆移动的金银,"以后得了势,可别忘了老娘......"
红绡默默为他收拾行李,将一包金疮药塞进包袱最底层:"宫里不比青楼,万事小心。"她顿了顿,忽然抓住他的手,"若撑不住,就想想乱葬岗的雪,想想你爹娘......"
沈惜看着红绡泛红的眼眶,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一丝脆弱:"红绡姐,替我谢谢周御史。"
马车驶出宫门时,沈惜掀起车帘一角,最后望了眼销金窟的牌匾。那里曾是他的牢笼,如今却成了他驶向更深牢笼的起点。他握紧了太子给的指环,猫眼石在阳光下流转着诡异的光,像极了皇帝寝宫深处未知的危险。
三日后,他穿着浣衣局的粗布衣裳,跪在御花园的石子路上,假装失足撞翻了皇帝的茶盏。明黄色的龙袍映入眼帘时,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抬起头来。"皇帝的声音带着中年人的沙哑,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沈惜缓缓抬头,迎上皇帝审视的目光。那是一双深邃的眼睛,带着帝王特有的冷漠与贪婪,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忽然笑了:"果然是个妙人。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沈惜垂下眼帘,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顺又怯懦,"奴才......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皇帝抬手,用玉扳指挑起他的下巴,"那就叫‘惜月’吧,朕见了,心生怜惜。"
"惜月......"沈惜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左眼角的朱砂痣忽然微微发烫。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世上再无沈惜,只有皇帝身边一个名叫"惜月"的玩物。而他的复仇之路,也从这龙榻之侧,正式开始。
当晚,他被送到皇帝的寝殿。龙涎香的味道浓郁得让人窒息,明黄色的帐幔像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笼罩。他跪在冰凉的金砖上,听着身后皇帝解下玉带的声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掐出几个血痕。
"抬起头来。"皇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酒气。
沈惜缓缓抬头,迎上皇帝的目光。他看到了那目光中的欲望,也看到了隐藏在欲望之下的冷漠。他知道,自己必须扮演好这个角色,必须让皇帝相信,他只是一个贪恋富贵的玩物。
"陛下......"他轻声唤道,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仿佛是害怕,又仿佛是期待。
皇帝笑了,伸手抚摸他的脸颊:"真是个惹人怜爱的孩子。"
沈惜闭上眼睛,感受着那只手在自己身上游走。他在心中默默念着父母的名字,念着太史府的血海深仇。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复仇,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让这些人付出代价。
黑暗中,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皇帝以为自己得到了一个温顺的玩物,却不知道,他迎来的是一把藏在锦缎中的利刃。这把利刃,将在不久的将来,刺穿他的心脏,也刺穿整个王朝的黑暗。
窗外,一轮弯月挂在天边,清冷的光辉洒在皇宫的琉璃瓦上,也洒在沈惜冰冷的脸上。他知道,漫漫长夜已经开始,但他心中的火焰,将永远燃烧,照亮他复仇的道路。而这龙榻之上的牺牲,只是他复仇计划的第一步。他相信,只要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他会为父母,为太史府,讨回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