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

寄给消失的你：

钢笔又漏墨了。有一滴悬在笔尖，有一滴湿透纸页。光从灯罩裂缝坠落，模糊地掠去。

我屏息，等着光照亮朦胧的眼眶，像等着夏日闷热的灰色，可它只是悬颤着，没有雨滴。就好像，它仅仅是让“蝉鸣”在稿纸上，晕出黄色。

风撩动窗帘，窗框断裂的细线终于摆脱，飘向桌角，那一片纸的山峦。

最顶页的字被纱钩住，纸页掀起，露出反复涂抹的质问：“你去了哪？我该在哪里找你？”没有答案。我伸指按压躁动的纸，指甲缝里的墙皮粉末，落在的黑色上，好像帮我掩饰潦草。

屋子与我一同光晕。白炽灯的虚幻爬过墙缝，黄褐色水渍的轮廓像我们骑车环游过的小河。那湿润处，略略翘起的墙皮下，还留有那个冬至淡淡的铅笔字，“永远快乐”。

墨滴终究坠下，砸在纸上，砸在我给你写的，隐藏的每一笔，都是我心痛的痕迹。

我忽然看清墨水里的微尘正沿光的坡度游泳，窗外飘来孩童的嬉闹：“…捉到啦！哦…原来只是蝉壳，好可惜，它好久之前就已经走了……”我蜷指抵住眉头跳动的记忆，脑海里传来破碎的声音。不是蝉鸣，是已经死去的蝉鸣的呻吟，是墨滴坠掉时的无力，是墙纸剥离挣扎。

门铃响了，生锈的弹簧，折磨着铃声。拖长尾音，一下，一下，锯着我的幻梦。走到门口红的发黑的地毯上，那里立着包裹。

那雨水泡软边角湿润着，耷拉着纸板的湿透的黄色。溶散的笔画勉强拼出：江宇 存 旧亭。

剪开胶带的过程短暂地像永恒，刀刃划着纸板哀鸣。剥开湿软纸壳，露出铁皮的绿漆与红锈，盖沿蛛网悬着的水珠。

盒盖掀开叹息。没有你一如既往，佩着槐花的淘气，或许它已经枯萎在不知名的角落，大概是不愿让我看着它如同过去般，渐渐绝望的过程。

盒底两枚钥匙还是新的，它没有遗失那么久，至少在我记忆里，它应该生锈了，时间欺骗了我，它没有那么沉重，就像我离开你昨天一样。

小小的银光冷冽发寒。我攥铜钥匙游荡屋内，指尖划过抽屉榫卯、衣柜背板、窗框的凹槽。木头纹理裹在油脂灰尘给皮肤刻下拓印。我已经忘了，它应该在哪里，或许它也如同梦一样，解不开我们的过去。

月光的涨潮漫过墙角，那道我倚靠千万次的裂痕可怜着我说——：“她丢的钥匙在沙发缝里”，“铜钥匙开不了她的盒子”，她没有什么需要解开的”“需要钥匙的是你，江宇”。

银色在月光下颤动。我跪进地毯抠沙发坐垫缝隙，海绵碎屑混我们吃下的饼干渣涌出，整张沙发塌得好像沙丘。掌中的钥匙沾了绒毛，完美契合铁盒。

捧着铁盒坐进月里，钥匙旋动——“咔哒”。记忆开了。没有掀开盖子，我怕，只将脸贴冰凉铁皮：盒内传来自行车铃碎响、冰棍滴的炎热、旧亭风铃呜咽……你的笑裹铁锈沉在回声底层。

钢笔滑落滚至盒边，墨水流渗盖缝，蝉鸣骤停。夜里，夏虫噤声。唯盒中沙沙声持续——断掉的红绳正在黑暗里攀爬，红得发黑的它，断掉的线头在嘶哑，隔着铁盒子听着，月色褪了。

寄给消失的你：钥匙插在锁里。盒子里，没有呼吸。——江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