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梦里终于起了床,一如既往睡醒时像睡前一样,好像刚刚的月光还在徘徊一样。
半夜的蝉鸣没那么喧嚣了,取而代之的是天蒙蒙亮时,河对岸榨油坊传来沉闷的、带着油腥味的撞击——“咚…咚…咚”响,像有巨人的心脏埋在潮湿的泥土里跳动,震得薄铁皮窗框嗡嗡,也把江宇从那个装着回声的铁盒边拽了出来。
江宇伏在木板桌上,汗水和沉睡把木板上龟裂的沟壑印上,头脑有些发懵。天花板上,那块顽固的黄褐色水渍在曙色里模糊,像一块永远晒不干的尿布。盯着那旧的像千年前发黄的纸叶一样的天花板发呆,过了一会儿,轻笑着下床。
楼下阿婆提着混着隔夜的酸馊味的饭,边走边叫骂着:“不就是隔了一夜吗?夏天也没事,你们别拦我!”隔壁的中年女人,看着走出门外的我轻笑着,“起床啦大学生。这糟老婆子,还是犟。咋跟她说都不听。”无奈的轻笑,渐渐离开。
江宇摸了摸的那件领口洗得松松垮垮的汗衫,脚趾摩擦着有些黑色的拖鞋,慢慢走了出来。街角老王的早点摊支起来了,油锅滋啦地响,炸油条的面团在浑浊的油里膨胀成金黄扭曲。要了一碗稀得如同镜子的白粥,就着一小碟的萝卜干,坐在的长条凳上喝。粥烫,热气糊了一脸,汗珠顺着鬓角滚下来,砸在开裂的水泥地上,转眼就被灰尘吞了,连个印子都没留下。
几个穿着花花绿绿的拖拉着拖鞋的大婶,端着搪瓷缸子聚在电线杆下,嗓门洪亮地交换着昨夜牌桌上的十块钱的胜负和昨夜王大婶家里老公输了一夜的碎片,唾沫星子在晨光里飞溅。一只略略有些胖的土狗在墙角抬起后腿,对着老王小摊后面撒了泡尿,骚气混着炸油条的油烟,一股难言的气味在空气里弥漫着。网吧的卷闸门哗啦一声被老板半拉开,里面浑浊的空调冷气和烟味一股脑涌出来,像打开了什么怪兽的食道。几个眼泡浮肿熬夜打游戏的黄毛盘着头上鸡毛一般的头发,艰难揉着的肿胀的眼睛走了出来,其中一个踢飞了地上的空矿泉水瓶,嘴里嘟囔着:“真晦气,艹!这亚索什么垃圾英雄!设计师脑瘫吧!一群废物,就这还赶不上我的操作…”
瓶子骨碌碌滚到江宇脚边不动了。他低头看了一眼,瓶壁沾满泥污和可疑的指印,里面还残留着一点浑浊的液体在晃动。
他突然想起昨夜钢笔漏墨滴在纸上的样子,昨夜最后一丝瞳孔看着反复修改的“蝉鸣”两个字后,最终头还砸穿了那些写给“消失的你”的笔触。镇上唯一的那家五金店门口,修自行车的老徐正蹲在地上给一辆被江宇嘲笑为“二八大杠”的内胎补疤,胶皮上,烧焦的糊味弥漫开来。老徐撩起汗衫下摆擦了把脸上的油汗,露出一截黝黑的啤酒肚:“大学生,隔壁家老王的这破车链子该上油啦,再骑要断!你看他,几百年前的老款式了,还是那么抠。”江宇走过去,蹲在老徐旁边,看他布满老茧的手指灵巧地搓着锉刀打磨破口,粗糙的摩擦声一下下刮着耳膜。旁边铁皮桶里泡着几条报废的内胎,油污的水面上浮着一层斑斓的虹。阳光毒辣起来,晒得柏油路面发软,踩上去简直要把双脚粘上。
“昨儿后晌,”老徐头也不抬,突然说了一句,“有个穿的好像是蓝裙的女娃子像是在找人,在桥头那棵歪脖子老樟树下站了好一阵,日头那么毒……我看着也不忍心不是”他手里的锉刀顿了顿,又继续用力刮蹭起来,“看着脸生,不像咱镇上的。等半天也没等到人 …别怪我没提醒你啊,看着有点像…”
江宇的目光落在铁桶浑浊的水面上,那虹彩被搅动了一下,旋即碎开,又慢慢聚拢。他盯着水面上自己晃动变形的倒影,没问那蓝裙子到底是哪一种蓝,也没问那裙摆是不是像一年前那个蝉鸣刺耳的午后,曾经掠过青石板路上,那沾着燥热的柳树干。汗水顺着他的眉骨滑进眼里,划过处,有些痒痒的。滴在眼里,又有些刺痛。
小店屋檐下的冰柜压缩机嗡嗡响着,像一只疲惫的迈向晚夏的蝉。午后的阳光白花花一片,晒得石板路都腾起热浪,远处的稻田,黄澄澄一片,扭曲在蒸腾的空气里摇摆。他拿着刚在小卖部买的廉价圆珠笔和一本薄薄的软面抄,走向镇外的河沿。河滩,堆满了上游冲下来的鹅卵石,被太阳晒得滚烫。几头“小水牛”泡在河湾里,露着花白的光屁股。几个“光屁股”在浅水处扑腾,尖叫着扑腾,水花在阳光下亮得刺眼。江宇找了块被树根拱起的、略显干净的石头上,拍了拍,坐下的瞬间,短裤底下立刻传来一阵灼热。
蝉鸣像一张巨大的网,从四面八方罩下,密不透风。翻开软面抄的空白页,手指触到粗糙的表面。河风吹来,带着水腥气和腐烂水草的味道。他抬头望向蝉鸣的天空,阳光被阴影挡下,没有那么耀眼。他眨了眨酸涩的眼睛,低头在本子上,开始启笔:“寄给那个消失的你……”
笔尖在纸面上滑动的沙沙声,很快就被更响亮的河水声和孩子们的喧闹淹没了。他停下笔,看着墨水在漏色的纸上微微晕开,像一朵忧郁的小云。远处,一个孩子高高举起手臂,炫耀着手心里握住的黑色小东西,兴奋地朝同伴喊着什么。隔着距离,声音被热风吹散,模糊不清。江宇恍惚地想,那是一只蝉,还是一只刚刚褪下的、空空如也的壳”?他合上本子,掌心贴在滚烫的伪牛皮上。铁盒钥匙冰冷的触感似乎还留在指尖。盒子里没有呼吸,只有那不敢打开的、沉重的寂静。
而这河滩上,这一切声响——水声、牛哞、孩童的尖叫、永不停歇的蝉鸣——都像汹涌的潮水,猛烈地拍打着那道紧闭的铁盒之门,徒劳而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