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布衫

橡胶鞋底摩擦着瓷砖的嘎吱声追了上来。江于在走廊拐角，汗湿的后背贴着冰凉的墙，手紧攥着。

“江于”身后的白大褂停了下来，江于转过头去。“你爷爷的尿袋”，她递过来一个鼓胀的透明塑料，液体在阳光下泛着浑浊的黄。

“护工请假了，你奶奶一个人弄不动”江于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塑料上的温热透过掌心，这触感突然有了形状——像父亲强塞进他手里的刀柄时，那年冬天的鱼在市场砧板上弹跳。脓黄的尿袋在阳光里晃动，好像鱼鳔的透明薄膜还粘在指间。

老张的那句“蓝…”就是在这时候，突然涌上来的。隔着走廊的玻璃，蝉鸣弥漫进来。

等到终于脱身的时候，日头已向西边微微斜着。医院后门铁栅栏的阴影爬上他的鞋，仿佛是水草缠住他的脚踝。

修车铺前积着一摊机油，倒映出被电线切割的天空，有几只绿头苍蝇正在围着板手柄打转。

“昨儿后晌见的”，老张用棉纱插着气门芯，老张的扳手在螺母上划了一下机油键，在他挽起的裤腿“穿蓝布裙的那个姑娘，好像…在林场老宿舍区转悠…”他指尖的棉纱突然紧绷，发出细微的撕拉声。“我说鱼娃啊，那是不是…”

后半句被油污吞没掉了。那个略带幼态的脸，爬上记忆。脑海里，蓝色开始清晰。

七年前那个雨里，他们在废弃的仓库躲雨。雨水从铁皮屋顶的裂缝中钻下来。点在她那个小小的肩头上，砸出深色的斑。

斜斜的，一点一滴飘落在他脸上，在他们的心跳时刻，贴上些许凉意。她摘下粘在他衣领上的苍耳，指尖划过脖颈的刺痒，呼吸紧张。

“我爸…”嘴唇上的吐息打在他的脖子上，眼眸里倒映的是她略红的脸，她同样也在看着他，他能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她也在看着自己…

吱呀，吱呀，是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还是炎热的鸣叫，江于仍在走着。老樟树的根须拱出了路面，树荫里，一辆辆电动车代替了江于以前停放自行车的位置。而那辆沾着雨的自行车在在废弃在院子里那棵枯死在两年前的槐花树下。

指尖划过那熟悉的回忆向着时间的弧度，慢慢流去。

车框里积着坐垫，皮开裂处露出的海绵，像极了那个小心翼翼飞驰在雨后的少年的坐垫。

那海年边缘的皮革上，手被仿佛还爬着野猫抓痕，那是在午后，她鼓舞着他，喂养野猫的教训。

不过，他没有怪她，因为刚被抓伤时，她便大吼着赶跑她口中那个可爱的动物，并恶狠狠的诅咒。一双手托着受伤的手，那略带薄荷味的吹气，还在细细的呵护着他手上浅浅的结痂。

膝盖略略作痛，江于慢慢离开了树萌。“蓝”那件确良的蓝布衫。路上，一个中年妇女走过，那熟悉的旧款。当她从视线远去时，江于听见了十多年前，八岁的哭泣。

那是偷穿母亲蓝衫后的泪滴，那是在父亲扯下他时，他的挣扎。父亲把君子兰砸碎，碎片刺入蓝布衫里，还有江于的膝盖。嗯

被子里，抱着插伤的膝盖，江于同他的心痛一起入睡。

窗外，月光里，父亲抬起那凝滞的眼神，再抓不住的酒瓶，缓缓掉下。错愕的看着那一片狼藉，酒精再也麻痹不了过去，这个沉默的男人，呆呆望着月亮。

月光揉碎，暮色漫上来，告别那个蓝布衫。 他鬼使神差的走到早已拆掉的澡堂。

记忆里的砖缝开始漫出青苔。湿漉漉的蒸汽好像还附在墙壁上，滑下一滴滴，闷热的水汽。

那更衣室的木柜门应该还在斜歪着。热水阀早已锈死，但回声还在：父亲们下班后的笑骂声，男孩们扑打水花的尖叫以及黄昏后，他蜷缩在37号柜子里，嬉笑的游戏。

仿佛还记得男孩们无意的话语，“鱼娃，你爹为啥总是不爱笑？”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默默无语。

不过，每当看到林卫国的柜子依旧还在锁着，他总是忍不住偷偷走向外面看看门外，是否，她的身影还在等待。

她总是洗澡快了一些，在她等待的间隙里，是江于最开心的记忆，踮起脚尖，屏住气息。那洗完后活像一个老太太的手，总能遮住她的眼睛，开始他们早已闻不腻的猜名。

头发还是湿漉漉的，在堂外的凉风里，却没有一丝冷意。因为只要她还在等着，不知道江于还是父亲，心跳总是能让身体比蒸汽还暖。

蒸汽蒙住耳朵，那滑落墙壁的水汽变成了雨水的滴滴声。

“砰砰，砰砰”。心在跳。就像雨滴打在铁皮上的声响，记忆又回到了那个时刻…

那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经轻轻吻上她的嘴唇。仓库里还带着黑色，还有斜飘过来的雨，淋不湿他们悸动的心跳。

轻轻啄上一口，迅速远离，红润的触觉，爬上江于的唇瓣上，仿佛依旧停留着那湿润。

那薄荷，那少女淡淡的气息，并没有想象中的触感。只是，那淡淡的青色的梅，早已扰乱了他心跳的韵味。

一步一个水洼，少女跑着离开雨中，江于还站在铁皮下，呆呆的伫立。仿佛他刚才没有动作作如同现在一样。

他追上了她，雨中，后座上，她微微倚着他。他的后背被雨淋着，她的脸颊把他的身子贴着，他微微张开手臂，雨中，别有一番清新。

滴滴答答，记忆的雨已经停了。

江于离开了消失的澡堂。身后，汗水把衬衫轻轻贴着，他一步一步，那是老宿舍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