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场老宿舍的红砖墙被暮色泡得发暗,枯死的爬山藤耷拉着,像晒蔫了的麻绳。
江宇踩上水泥台阶,鞋底蹭落的灰扑簌簌往下掉。煤棚顶上偶尔一声野猫叫。
铁皮门板坑坑洼洼,锈点子摸上去又凉又糙,手指头刚挨上,晾衣绳后头就飘来张老太卷烟的火星子:
“找林家?”她眼皮耷拉着,卷烟纸粘在下嘴唇一颤一颤,“那丫头……有些日子没瞅见喽。”搓衣板上的肥皂水“嘀嗒”砸在地上。
门轴“嘎吱”一声怪响,铁锈渣子直往他脖领子里钻。
墙角那张铁床架子还在,锈得一块块往下掉皮,一条磨得油亮的橡皮筋死死勒在床腿上。
江宇猫腰去够,右膝盖骨缝里“咯嘣”一响,那股子酸麻劲儿直窜天灵盖。
灰钻进鼻孔,他“阿嚏”一个喷嚏,喷散的灰雾里头,林卫国弓着背的影子晃悠开了:松木的清甜味儿、锯末渣子扎在后脖颈的刺挠、收音机里断断续续的“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
窗台上那盆栽早成了枯柴火棍,碎陶片埋在一小撮干土里,土坷垃上粘着片洗褪了色的蓝布角。
风从破窗户窟窿里灌进来,那布片子“扑棱棱”抖,活像只断了气的蛾子。
五斗橱最底下那个抽屉早已经锈死了。江宇咬着牙一别,“嘎嘣”,一块毛刺木屑扎进左手虎口的老疤里,钻心地疼。抽屉里塞满了发黄发脆的票据,盖着几张撕得稀巴烂的作文纸。
压在《射雕英雄传》底下那张蜡笔画给带了出来——蓝裙子小姑娘的裙摆被水晕成一片模糊的靛蓝色,像打翻的墨水缸,工装裤男孩的手死死攥着一个的鹅卵石。纸背面剩着半行铅笔字,晕得厉害:
“仓库已经有第十三道裂缝了欸……”
底下像是被耗子啃过,毛毛糙糙的空白上,粘着个干巴起皱的苍耳球,硬刺上勾着几丝茶青色的头发丝儿。
楼下不知道谁家丫头在跳皮筋,那声儿隐隐约约飘上来:“二八二九三十一……二八二九三十一……”就卡在那个“三十一”上,来回倒腾,像刮花了的老唱片,转不出下一句。
踩着阁楼木梯往上走,每步都“吱呀呀”叫唤,像要散架。天花板上的霉点子连成一片,黑一块黄一块。
夕照从破窗户洞里斜插进来,正好打在墙角那个裂了口的自行车座垫上。豁口里棕黄色的海绵里钻出几根蒲公英,白绒毛在光柱里飘着。
江宇伸手想抓住它。却随风飘散了。
指关节“当”一下磕在个冰凉梆硬的铁盒子上。掀开盖,里头一层锈粉。
圆珠笔的字迹,还有些不清晰:
“防洪堤第三棵柳树”
“看见蓝就……”
虫子蛀的省略号后面,铁锈正顺着笔画啃出锯齿边。一粒蒲公英绒毛粘在他手背渗血的口子上,风里忽然传来“沙啦……沙啦……”的细响,像是的确良裤子蹭过干芦苇秆子。
墙角立着个蒙灰的老碗柜。
吹开顶上一层浮灰。柜顶上扔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碗底结着黑乎乎的油嘎巴。刚伸手碰,楼下猛地炸开张老太尖溜溜的嗓门:
“天杀的!我刚晾的蓝被单——!”
江宇两步蹿到破窗户边,正看见一大片靛蓝色的布,在晾衣绳上被风扯得“呼啦呼啦”响,突然“刺啦”一声挣脱了铁夹子,打着旋儿卷过垃圾箱顶。像片被风硬扯走的魂儿,眨眼就飘远了。
防洪堤斜坡早就让雨水冲得沟沟壑壑。
那棵老柳树皮上,淡淡的“LY”两个字母歪歪扭扭,刻痕里汪着亮晶晶的松脂油。江宇指肚蹭过树皮,树根脚底下散着几个烟屁股。
他踢开脚边一块松动的碎石块,鞋底粘上一些湿泥,和他记得她那晚裙边弄脏了的颜色,一模一样。浑浊的河水卷着垃圾往下漂。
裤袋里那些信被焐得温热。七封信被河风吹得“哗啦啦”响。江宇抽出顶头那封最旧最软的,信封右下角蓝圆珠笔画的苍耳球被雨水泡开了,像滴化了的蓝眼泪。抖开信纸,折痕里爬满小字:
“仓库顶今天已经裂了十三道裂缝了,漏进来的天光有巴掌那么大……”
“昨儿听见你爸跟人在小卖部门口喝啤的,说开春就让你去县里汽修学校当学徒……”
“防洪堤底下那窝芦苇窜得比人还猛,密密匝匝的,藏两个人连个影儿都瞧不见……”
“噗”一声,豆大的泪点正好砸穿信纸上那个“藏”字。
上游化工厂那根粗铁管子“轰隆”一声喷出白花花的泡沫,浊浪翻腾着,卷着医院尿袋的昏黄、修车摊地上机油的污黑,一股脑涌过来。
他手指头一松,信纸打着旋儿卷进浑水里,漂到河心,一个不起眼的小漩涡悄没声儿地就把它吞了下去。
江宇摸了摸右边膝盖,那块老疤底下,碎瓷片像是活了过来,跟着河底鱼鳃一张一合的节奏,一跳,一跳,顶着他的骨头。
暮色像泼墨一样,彻底红过了林场老宿舍模糊的红砖影子。
偶尔几个飞鸟掠过,水波纹一圈圈荡开,尽头处,尽管还有几只飞虫还在不知疲倦地嗡嗡打着转。胳膊上,几只蚊子趴在放在护栏上的手在吸血。
江于挥手把它们打散。看着绕着防洪堤石缝里半截被水草缠住的纹,像绕着个生了锈、沉不下去的旧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