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光灯刺得我眼睛生疼。
不是普通的疼,是那种钻进骨头缝的冰碴子似的疼。我眨巴了两下眼,视线还是模糊的,只能看见一片惨白的光晕,像极了冬天早晨结满冰花的玻璃窗。
消毒水的味道使劲往我鼻子里钻,浓得发苦。混着点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这两种味道一掺和,让我胃里一阵翻腾。我记得这个味道,三年前在医院长椅上枯坐的时候,就是这个味儿。那时候我感觉我坐了好久,屁股都麻得没知觉了,可走廊尽头的抢救室灯一直亮着,像只永不瞑目的眼睛。
"贺涵?能听到我说话吗?"一个模糊的人影凑到我脸跟前,口罩上方的眼睛挺严肃。
我动了动嘴,想说"能听见",可嗓子像被砂纸磨过似的,发不出声。麻药已经打进去了,胳膊腿都不是自己的,只有脑子还清醒得要命。
讽刺得很,医生说我这病到了晚期,癌细胞早就把脑子侵蚀得差不多了,可偏偏这时候,所有事情都跟放电影似的,在我脑子里滚过来滚过去,连细节都清清楚楚。"放松点,很快就好。"护士小姐姐的声音挺温柔,她把一个氧气面罩往我脸上罩,冰凉的气流冲进肺里,激得我打了个哆嗦。
我看见她手里拿着一份同意书,下面压着支钢笔。黑色的,笔帽上还有点掉漆。跟温屹泽以前用的那支好像。
"签个字吧。"她把东西递到我爸妈面前。
我当时已经很迷糊了,手也不听使唤,跟面条似的软。我看见钢笔在我爸手里抖了两下,"啪嗒"一声掉在托盘里,跟器械碰撞发出刺耳的响声。
就在手晃动的一瞬间,我突然看见了我的手腕。纵横交错的疤痕,旧的新的叠在一起,像爬满了丑陋的虫子。那是这三年里,我唯一能证明自己还活着的痕迹。
"小姑娘还挺倔。"医生在旁边嘟囔了一句,拿过笔手术同意书,看了看我,"术前情绪不稳定都这样,麻药用重点。"
冰凉的液体顺着输液管流进胳膊,我感觉眼皮越来越沉。周围的声音好像隔了层水,嗡嗡的听不清楚。
突然,我听见手机响了。
不是现在的手机,是三年前那个夏天,我用了两年的vivo手机。铃声是温屹泽下载的,特傻的"两只老虎"。那时候我们都觉得挺好听,每次响起来都笑得前仰后合。
可那天,那个铃声却像丧钟似的,敲得我心尖直颤。
"喂?"我听见自己当时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小涵,你和我们阿泽就算了吧"电话那头是个低沉得可怕的男声,是温屹泽的爸爸。"为什么呀,我不,我是他女朋友,他呢?"
"我们在市第一医院急诊科,阿泽在城郊公路发生严重车祸,现正在抢救..."
后面的话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手机"啪"地掉在地上,屏摔裂了,像蜘蛛网似的。那天阳光特别好,蝉在树上扯着嗓子叫,可我浑身冰凉,跟掉进了冰窟窿似的。
42公里。地图上显示,我们县医院到他出事的地方,整整42公里。以前他每周都跨越这42公里来看我,带着我爱吃的奶油蛋糕,路上要两个多小时。蛋糕都化了,可他每次都笑得一点不在乎。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这句话像把锥子,狠狠扎进我太阳穴。我看见医生护士们都停下手,摘下口罩摇头。监护仪发出刺耳的长鸣,一条直线拉得老长,像是要把我的人生也一起拉断。
那天训练结束他给我打电话,说要给我个惊喜,我也没有问清楚。
"温屹泽..."我张了张嘴,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掉进耳朵里,冰凉的。要是那天我问清楚了...\
要是我给他打电话了...\
要是我坚持不让他来...
满脑子都是"要是",可世界上哪有那么多要是。
视线越来越模糊,手术室的白光变成了暖黄色。消毒水的味道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牛奶香。
我好像躺在自家的沙发上,软软的。眼前是个明亮的客厅,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画了个大方块。两个小不点在拼图,一个男孩一个女孩,都四五岁的样子。
男孩长得真高,才几岁就比别的孩子高出一个头,眉眼间像极了温屹泽。他正拿着一块拼图往女孩手里塞,嘴里嘟囔着:"给你,妈妈最喜欢这块。"女孩眼睛弯成了月牙,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她咯咯笑着,头发上的蝴蝶结晃来晃去:"谢谢哥哥,等爸爸回来我们一起送给妈妈好不好?"
我的心猛地一揪,眼泪糊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这是...我的孩子?我和温屹泽的孩子?
男孩突然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朝我跑过来,张开小胳膊:"妈妈抱抱!"
我赶紧伸手去接,可手指刚碰到他的衣服,画面突然扭曲起来。男孩摔倒了,撞倒了旁边的牛奶杯。白色的牛奶洒了一地,像极了那天温屹泽车祸现场的血迹。
"不!"我失声尖叫。
猛地,暖黄色的光消失了。冷光灯又开始刺我的眼,消毒水味钻进鼻孔。
监护仪的尖叫声快把我耳朵震聋了。"病人血压下降!"\
"心率归零!"\
"准备电击!"
我感觉胸口被狠狠砸了一下,疼得喘不上气。
"温屹泽..."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这个名字从喉咙里挤出来。
真遗憾呀!
后悔没早点告诉他我有多爱他。\
后悔没好好陪他多说说话。\
后悔...没为他活下去。
34厘米的身高差,42公里的距离,原来真的不算什么。生和死的距离,才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意识慢慢沉下去,像坠入了无底的黑洞。
突然,一阵蝉鸣声钻进耳朵。
不是医院的声音。
是夏天的声音。我猛地睁开眼,刺眼的阳光让我眯起了眼睛。不是冷光灯的白,是太阳的金。不是消毒水味,是尘土混着青草的味。耳边嗡嗡响,不是仪器声,是成千上万只蝉在拼命叫,像是要把整个夏天都叫破。
我动了动手指,能感觉到坚硬的石阶硌着屁股。低头一看,我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运动服,裤子膝盖处快要破了。脚上是双旧球鞋,鞋底都磨平了。
这不是我的衣服。
我猛地站起来,头晕乎乎的。周围都是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三三两两地笑着,闹着,往教学楼走。操场边的篮板歪歪扭扭,地是水泥的,裂了好几道缝。跑道上全是土,踩一脚能扬起一片灰。
远处,教学楼的墙上,"县中学"三个大红字褪色褪得厉害,可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是我的初中学校。我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应该在手术台上...死了吗?"咚咚咚!"
排球撞击手臂的声音。我还没反应过来,后背就被狠狠拍了一下。不算疼,但力道不小,震得我往前踉跄了两步。
回头一看是我的队友,我们正在训练。
突然我的头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低头看,
一只橙色的篮球滚到我脚边。
然后,一个熟悉得让我心脏骤停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一点点不耐烦:
"喂,小涵,球砸疼了?对不起呀"
时间好像突然静止了。蝉不叫了,风停了,周围的人声都模糊了。我僵在原地,手脚冰凉,血液却好像瞬间沸腾了,直冲头顶。
这个声音。
这个称呼。
我慢慢转过身阳光正好从他身后照过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边。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比周围所有同学都高出一大截。白T恤,黑短裤,篮球服,号码是7号。
他往前走了两步,阳光落进他眼睛里。那双眼睛亮亮的,带着点戏谑的笑意。高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下颌线,还有额前被汗水打湿的碎发。
是他。
真的是他。
20岁的温屹泽。
还没有经历后来的种种,还没有那场该死的车祸,还活生生站在我面前的温屹泽。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才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他看我半天没说话,只是盯着他哭,眉头皱了起来:"喂,你没事吧?真砸坏了?要不要去医务室?"
我还是说不出话。所有的思念,所有的悔恨,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不甘,在这一刻全都堵在喉咙里,像要把我噎死。
他往前走了一步,微微弯腰看着我,眼里的戏谑变成了困惑:"喂?小涵?你哭什么啊?"
他离我很近。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混着阳光和汗水的味道。跟记忆里一模一样。他的皮肤很白,被太阳晒出一点健康的粉色。脖子上挂着条银色的细链子,晃来晃去。我猛地伸出手,抓住他篮球服的袖子。布料是纯棉的,有点粗糙,被汗水浸得微微发潮。我抓得死紧,指甲都掐进了掌心,疼得我清醒过来。
这不是幻觉。
真的是他。
他被我抓得一愣,下意识地:"你..."
"别说话。"我终于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浓的哭腔。
我就这么死死抓着他的袖子,看着他20岁的脸。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周围有同学好奇地看过来,指指点点,可我不在乎。
温屹泽好像被我吓着了,举着双手不敢动,表情尴尬又无措:"那个...小涵,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我把你砸傻了?"
蝉又开始叫了,聒噪得厉害。阳光还是那么刺眼,晒得我后背发烫。可我一点都不觉得烦,也不觉得热。
真好啊。他还活着。
我也还活着。
老天爷真是个混蛋。先给我一巴掌,再给我颗糖。可就算是这样,我也感激得要命。
谢谢你,让我回来。
谢谢你,把他还给我。
我慢慢松开手,看着他袖子上被我抓出的皱痕,吸了吸鼻子,抹了把脸。眼泪还在不停地掉,可我却笑了起来。
温屹泽被我这又哭又笑的样子彻底搞蒙了,傻乎乎地看着我:"你..."
我没理他,低头抹眼泪的时候,右手碰到了口袋里的一个硬东西。圆乎乎的,方方正正的。
我心里纳闷,13岁的我哪有什么东西装口袋里?我掏出来一看,吓得差点把手里的东西扔出去。
是个手机。黑色的外壳,屏幕碎了一条缝。不是我13岁时用的,也不是我死之前用的那个旧手机。
这是哪来的?
我下意识地按了下电源键。屏幕亮了,显示着锁屏界面。。
日期:2019年6月10日。
我的呼吸突然停了。
2019年6月10日。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个日子。因为再过100天,就是9月18日。
温屹泽车祸的那天。
手机屏幕暗下去之前,我瞥见了屏保。是一张合照。照片上的我看起来有二十多岁,笑得没心没肺,依偎在一个高个子男人怀里。男人低头看着我,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是成年后的我,和未来的温屹泽。
我从没见过这张照片。但是我认得他无名指上的戒 指,跟我去世前偷偷买的那对银戒指一模一样。
我抬起头,看向面前一脸懵逼的少年温屹泽。
阳光正好落在他脸上,勾勒出他挺直的鼻梁和清晰的下颌线。他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喂?回魂了?"
我看着他,突然笑了。眼泪还挂在脸上,可我笑得无比灿烂。
温屹泽,这一次,我们有100天。
100天,足够了。
足够我改变一切。
足够我把你牢牢抓在手里,再也不会弄丢。
足够我把那34厘米的身高差,变成我们爱情里最甜蜜的距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