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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绽

烬寒

警用手电刺眼的光柱在黑暗中狂乱地切割,每一次晃动,都粗暴地撕开这片盘踞在废弃工厂深处的、令人窒息的浓稠黑暗。灰尘在光束里狂乱地飞舞,像某种不祥的活物。空气沉重地压在我的肺叶上,带着铁锈、陈腐机油,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甜腥味。

血迹。到处都是。大片大片喷溅上去的暗红,早已干涸凝固,在斑驳脱落的墙皮上勾勒出狰狞狂乱的图案。几处新鲜的、尚未完全凝结的暗红色液体,则像垂死的爬虫,蜿蜒着从高处流下,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聚成一小滩粘稠的湖泊。

我蹲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攥紧,手套紧绷着发出细微的声响。视线死死钉在面前那个用白色石膏勾勒出的扭曲人形上。那是尸体被移走后的轮廓,空洞地躺在地上,无声地控诉着发生在这里的一切。这轮廓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眼球深处,搅动着胃里翻腾的酸液。

“林队。”老马的声音在空旷的厂房里显得格外干涩、紧绷,像一根快要崩断的弦。他递过来一个透明的证物袋。

我几乎是抢了过来。手电的光立刻聚焦过去。

袋子里面,静静躺着几根染血的金属丝线。它们被血污浸透,在强光下,却依旧折射出一种冰冷、锐利、带着死亡气息的微光。琴弦。大提琴的琴弦。我的指尖隔着塑胶手套,似乎都能感受到那弦线上残留的、属于金属的、令人战栗的寒意。

又是这个标记。这已经是第六次了。每一次,这冰冷坚韧的金属丝线,都会像毒蛇的信子一样,缠绕在受害者的脖颈上,成为他们生命终结的冰冷句点。

“还有这个。”老马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被强行压抑的惊悸。他翻开了手中的法医初步报告,粗糙的手指停在某一页,“受害者体内……检测到一种特殊的药物残留。成分很复杂,像是多种镇静剂的混合物。剂量……超乎寻常。”

药物?我眉头锁死,目光离开那染血的琴弦,转向报告上那几行冰冷的化学符号和数字。一种混合镇静剂?前所未见。这代表什么?控制?折磨?还是……某种扭曲的仪式感?这个细节像一枚尖锐的碎玻璃,猝不及防地楔进早已被案件压得密不透风的思绪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强烈的不安。

半年了。整整半年,这个代号“弦音”的幽灵,就在这座城市最阴暗的角落里游荡,用这冰冷锋利的金属丝线,无声地收割着生命,留下这一地狼藉和无法驱散的恐惧。受害者身份各异,背景迥然,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那缠绕脖颈的琴弦,以及他们生前似乎都背负着某些不为人知的、沉重的秘密。像散落一地的碎片,无论我如何拼凑,始终无法窥见那背后操纵一切的狰狞全貌。

而这一次,在工厂角落布满灰尘的监控硬盘里,我们终于捕捉到了那个模糊但足以辨识的身影——一个穿着深色连帽衫的男人,像一道融入黑暗的影子,在案发时间段匆匆进出。监控画面跳动着雪花,他的脸大部分被帽檐的阴影吞噬,但那走路的姿态,那肩膀倾斜的角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极其细微的熟悉感,像一根冰冷的丝线,悄然缠上我的心脏,带来一阵诡异的悸动。

这感觉稍纵即逝,快得让人抓不住,却在我的神经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划痕。

“他跑不远!”我猛地站起身,声音像淬了火的铁,在空旷的厂房里撞出冰冷的回音,“封锁所有出口!一寸一寸给我搜!把这座工厂翻过来,也要把他给我揪出来!”

命令像冰雹般砸下。沉重的脚步声、急促的指令声、对讲机里刺啦作响的电流声瞬间撕破了工厂的死寂。警用手电的光柱如同无数柄狂舞的光剑,在庞大的、布满废弃机械和杂物堆的黑暗空间中疯狂地切割、搜寻。灰尘被惊起,在光束中狂乱地打着旋。

时间在焦灼的搜寻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汗水沿着我的鬓角滑落,渗进警服的衣领,带来冰凉的触感。就在紧绷的神经几乎要发出哀鸣的临界点,对讲机里猛地爆发出老马嘶哑变调的吼声:“C区!西侧!通风管道!发现目标!”

“C区西侧!堵住他!”我对着对讲机咆哮,身体已经像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沉重的警靴踏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急促而沉闷的撞击声。

目标区域被数道强光手电死死笼罩。一个穿着深色连帽衫的身影蜷缩在一堆巨大生锈的铁桶后面,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他似乎放弃了徒劳的奔逃,只是将自己更深地埋进那片狭窄的、由铁桶和墙壁构成的阴影夹角里,一动不动。只有他微微弓起的脊背,显露出一种无声的、紧绷的抗拒。

“警察!举起双手!慢慢走出来!”老马和另外两名刑警呈扇形围拢上去,枪口稳稳地指向那个角落,厉声警告在空旷的厂房里回荡。

没有回应。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们粗重的呼吸声和远处传来的搜索声。

“再说一遍!双手举过头顶!走出来!”老马再次吼道,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

依旧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一步步走上前,皮鞋踩在散落的金属碎屑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我的目光穿透那片浓重的阴影,试图看清那张被帽檐彻底掩盖的脸。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那细微的熟悉感再次浮现,如同水底的暗影,模糊却执拗。

“别动!”我低喝一声,猛地探手,一把抓住了他连帽衫的肩部布料。触感僵硬冰冷。我用力一扯!

那身影被拽得一个趔趄,被迫从阴影里踉跄而出,暴露在数道雪亮的强光之下。他猛地抬起头。

帽檐被拉扯得歪斜,露出了大半张脸。

那一刻,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骤然停滞。周围所有的声音——老马急促的呼吸、远处警员的呼叫、甚至我自己的心跳——都瞬间被抽离,只留下尖锐的耳鸣在颅腔内疯狂嗡响。

强光无情地打在他的脸上。那眉眼……那鼻梁的线条……那下颌收紧的弧度……

像。太像了。

像一面被恶意扭曲过的镜子,映照出另一个我。一个浸透了黑暗、带着血腥气息、眼神如同深渊般冰冷的我。

一股寒意,比这废弃工厂最深处的阴冷更甚百倍,猛地从我的尾椎骨炸开,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我死死盯着眼前这张脸,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致命吸引力的念头在疯狂尖叫:不可能!

刺眼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将审讯室里每一寸空间都照得纤毫毕现,惨白得没有一丝阴影可以躲藏。空气凝固了,带着消毒水和冰冷金属座椅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单向玻璃镜清晰地映出我的身影——警服笔挺,肩章冷硬,但脸色却像刷了一层石灰,眼神深处翻涌着连自己都无法解读的惊涛骇浪。

林烬。他坐在我对面那把冰冷的椅子上,手脚被牢牢铐住。深色连帽衫已经换成了刺目的橘黄色看守所马甲,更衬得他脸色苍白。那与我过分相似的脸上,此刻却挂着一丝与这肃杀环境格格不入的、近乎玩味的笑意。那笑容很浅,只牵扯着嘴角微微上翘,像薄冰裂开的一道细纹,冰冷,诡异,充满了某种洞穿一切的嘲弄。

他微微歪着头,目光像淬了毒的细针,毫不避讳地刺在我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慌乱,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和……一丝令人极度不安的期待。

“林警官,”他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辛苦了半年,终于把我这个‘弦音’请到这里了。”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舌尖似乎轻轻舔过下唇,那个诡异的笑容加深了。

“不过……你难道就不好奇吗?”他身体微微前倾,手铐链条发出轻微的哗啦声,目光紧紧锁住我的眼睛,“为什么……我们长得这么像?”

“像”字被他咬得很重,带着一种恶意的强调。

审讯室的空气似乎又冷了几度。心脏在胸腔里狠狠撞了一下,那个在工厂废墟里一闪而过的、荒谬又惊悚的念头再次尖锐地刺穿我的神经。我猛地攥紧放在桌下的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用那清晰的刺痛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悸和翻腾的混乱。

“林烬。”我的声音出口,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像是从冰窖深处捞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收起你那套把戏。这里是市局重案组审讯室,不是让你玩心理游戏的舞台。”

我刻意提高了音量,用职业性的强硬筑起一道脆弱的堤坝,试图抵挡他言语里那股诡异的、直指人心的力量。目光扫过他苍白却带着笑意的脸,落在他被铐住的手腕上。

“DNA样本已经送检,报告明天上午就能出来。”我冷冷地逼视着他,一字一顿,像是在宣读某种不容置疑的判决,“你犯下的每一桩血案,那些缠绕在无辜者脖子上的琴弦,都会成为送你下地狱的铁证!现在,回答我的问题!你的作案动机是什么?下一个目标是谁?”

我猛地一拍桌子,发出沉闷的巨响,试图用气势压倒他。但心底深处,那根被拨动的弦,却颤抖得越来越厉害。那笑容,那眼神,那该死的相似……像无形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林烬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减。他仿佛完全没有听到我严厉的质问和拍桌的巨响,甚至连眼皮都没多眨一下。他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我,那眼神像是在欣赏一场由我主演的、极其拙劣又充满讽刺意味的戏剧。

“下地狱?”他轻轻嗤笑一声,那笑声短促而冰冷,像毒蛇吐信,“林警官,你总是这么……黑白分明吗?那些被我的‘琴弦’送走的人,在你眼里就都那么无辜?”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那面巨大的单向玻璃镜,仿佛能穿透那层深色的涂层,看到外面所有注视着他的人。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视线重新移回到我的脸上。那眼神里的嘲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悯的、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专注。

“至于DNA……”他拖长了尾音,像是在品味这个词的味道,“那冰冷的报告,能告诉你一切吗?能告诉你……二十年前,那个被从亲人怀里强行夺走,像垃圾一样被丢在冰冷街头的小男孩,他经历过什么吗?”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二十年前……那个冰冷的数字像一块巨石砸进脑海。二十年前,那个撕碎了整个家的冬天……弟弟林燃被拐走时,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仿佛穿越时空,又一次在耳边尖锐地响起。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被抽空,留下令人眩晕的冰冷。我放在桌下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掌心被指甲刺破,传来一丝微弱的、带着铁锈味的刺痛。

林烬死死盯着我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捕捉着我瞳孔深处无法控制的震颤。他嘴角那抹诡异的弧度,在这一刻,骤然拉大,形成一个近乎狰狞的、混合着疯狂与巨大悲怆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暖意,只有无尽的黑暗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想知道答案吗,林警官?”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金属撕裂般的尖利,狠狠刺穿审讯室凝固的空气,“看看这个!”

话音未落,他上身猛地向前一挣!动作快得如同扑向猎物的毒蛇!被铐住的双手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抓住自己身上那件橘黄色马甲的衣领!

“刺啦——!”

一声布帛被粗暴撕裂的脆响,如同惊雷般炸开!

单薄的橘黄色布料被他双手狠狠向两边撕开!纽扣崩飞,叮叮当当地撞在冰冷的金属桌腿上,又弹跳着滚向角落。他整个左肩、锁骨下方一大片苍白的皮肤,瞬间暴露在惨白刺眼的灯光下!

就在那片毫无遮掩的皮肤上——

一道疤痕。

一道极其熟悉的疤痕。

一道如同烙印般,刻在我自己锁骨下方同样位置的疤痕!

它大约三四公分长,微微凸起,颜色比周围的皮肤更深一些,呈现出一种浅褐色。形状并不规则,边缘带着细微的锯齿感。那是我五岁那年,和弟弟林燃在老家院子里疯跑时,一起摔倒在台阶的尖角上留下的。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形状,就像命运打下的、无法磨灭的孪生印记!

记忆的闸门在这一刻被狂暴地冲开!那个混乱的午后,弟弟撕心裂肺的哭嚎,台阶上刺目的血迹,母亲惊慌失措的脸……所有尘封的细节如同海啸般汹涌而至,瞬间将我吞没!我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眼前猛地一黑,仿佛审讯室刺眼的白光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到荒谬的真相瞬间吞噬。

我死死地盯着那道疤痕,视线像是被强力胶水黏住,无法挪开分毫。大脑一片轰鸣,所有的思维、所有的逻辑、所有支撑我走到今天的信念,都在那道熟悉的伤疤面前,被彻底碾碎成了齑粉。胃里翻江倒海,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口。

“现在呢?”林烬的声音再次响起,压得极低,如同毒蛇贴着地面滑行时发出的嘶嘶声,带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冰寒彻骨的平静,清晰地穿透了我耳中所有的轰鸣,“我的……好哥哥?”

哥哥……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耳膜上,烫在我的心脏上。整个世界都在这两个字里天旋地转。

就在这时——

“嗡……嗡嗡嗡……”

我口袋里,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发出沉闷而执着的嗡鸣。那声音在死寂的审讯室里被无限放大,像丧钟在敲响。

我几乎是凭借残存的最后一丝本能,动作僵硬、迟缓得如同生锈的机器,掏出了那个正在疯狂震动的冰冷方块。屏幕上跳跃的名字,赫然是——法医室老陈。

指尖冰凉,带着不受控制的细微颤抖,按下了接听键,机械地举到耳边。

“喂?”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连自己都几乎辨认不出。

电话那头,老陈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完全失去了平日里那种刻板的冷静和条理。他的声音在剧烈地发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极度恐惧的喉咙深处挤出来,破碎不堪,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喘息和难以置信的惊骇:

“林…林队!你…你之前要求加急复核的…那个DNA样本…就是…就是那个林烬的……”他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结果…结果比对出来了!和…和当年数据库里录入的、你弟弟林燃被拐前的生物样本……完全…完全匹配!百分之百匹配!”

“嗡——”

大脑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老陈后面又说了什么,关于技术细节,关于复核流程……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一片遥远而模糊的杂音,被一阵尖锐到极致的耳鸣彻底覆盖。

手机从麻木的手指间滑脱,“啪”的一声,砸在冰冷的审讯室地面上。屏幕碎裂的纹路像蛛网般蔓延开来,映照着头顶惨白刺眼的灯光,也映照着我那张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扭曲的脸。

世界彻底失声,失重,失去了所有色彩和意义。眼前只剩下审讯桌对面,林烬那张苍白、诡异、带着疯狂笑意的脸。

他微微仰着头,看着天花板惨白的光管,嘴角咧开的弧度越来越大,无声地、剧烈地抖动着。那不是喜悦,那是一种极致痛苦被扭曲后爆发的、无声的狂笑。他整个身体都在那无声的狂笑中剧烈地颤抖,手铐和脚镣的链条随着他的颤抖,发出冰冷而绝望的哗啦声,一下,又一下,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如同丧钟的余音。

那哗啦声,像冰冷的铁链,一圈圈缠绕上来,勒住了我的咽喉,也勒住了那颗刚刚被“弟弟”两个字烫穿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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