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通……噗通……
那声音。冰冷，稳定，带着金属特有的、毫无生命韵律的节奏。如同精准的钟表机芯在胸腔内运行，取代了血肉的搏动。每一次搏动，都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死寂的车厢空气里，也砸在我被剧痛、混乱和巨大惊骇撕扯得支离破碎的神经上。
弟弟的脸。就在眼前。苍白，僵硬，如同最完美的蜡像。那双曾映着疯狂、悲恸、最后只剩无边黑暗的眼睛，此刻被纯粹的、流动的幽蓝数据流彻底占据。没有焦点，没有温度，只有程序化的冰冷扫描光芒在瞳孔深处无声地闪烁。刚才那瞬间爆发的、几乎要撕裂灵魂的痛苦和绝望悲伤，被强行镇压、抹除，仿佛从未存在过。
幻觉吗？毒针残留的神经毒素？还是……地狱最深处的嘲弄？
巨大的荒谬感和彻骨的寒意，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住心脏，勒紧，再勒紧。喉咙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左肩被“处理”过的伤口传来沉重的麻木感，那被强行封闭的创口下，仿佛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在蠕动。每一次冰冷的机械心跳声，都让那异物感更加清晰。
驾驶座上的“东西”——我无法再将他视作林燃，也无法用任何已知的词汇定义——缓缓转回了头。动作平稳、精准，如同设定好角度的机械臂。那双非人的、流淌着幽蓝数据的眼睛，穿透了弥漫在车厢内的血腥味、硝烟味和我巨大的精神冲击波，重新、毫无波澜地……锁定了前方那扇巨大、厚重、锈迹斑斑的铁门。
仿佛刚才那短暂而惊心动魄的灵魂挣扎，只是系统运行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被迅速修复的“错误”。
他那只刚刚捏碎毒针、给我处理过伤口、冰冷坚硬如钢铁的手，极其稳定地落在了方向盘旁边一个不起眼的触摸屏上。指尖没有任何犹豫，快速滑动。
嗡！
一阵极其细微、却带着强大穿透力的高频信号脉冲声，瞬间从装甲越野车底盘深处发出！如同无形的涟漪，扫向那扇紧闭的铁门！
紧接着！
咔哒…咔哒…咯吱吱……
一阵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金属机括运转声，极其突兀地从那扇厚重的铁门内部响起！如同沉睡的巨兽被唤醒！声音在寂静的雨夜和空旷的旧厂区街道上显得格外刺耳！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那扇原本如同堡垒般封死的巨大铁门，竟然……缓缓地、沉重地向内……滑开了！
门后，不是预想中的黑暗或厂房内部景象。
而是一条……向下延伸的、被惨白冷光灯照亮的、光滑如镜的金属通道！
通道墙壁和地面是某种冰冷的银灰色合金，反射着刺眼的白光，一尘不染，与门外锈迹斑斑、雨水横流的破败景象形成了最诡异、最割裂的对比！通道笔直地向下倾斜，深不见底，尽头被更强烈的白光吞噬，散发出一种非人科技的冰冷气息！
嗡！一股比机械心跳更甚百倍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这里……根本不是普通的废弃厂房！这是……“他们”的巢穴？！一个深藏在地下的、科技化的……蜂巢？！
“林燃”——或者说，这个占据着弟弟躯壳的“东西”——对我的惊骇依旧视若无睹。他挂挡，引擎发出低沉而有力的咆哮。沉重的装甲越野车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平稳地驶入那条向下倾斜的、冰冷的金属通道。
铁门在车后无声地、沉重地关闭。将外面狂暴的雨声、破败的街道彻底隔绝。
世界瞬间只剩下引擎低沉的运转声、轮胎碾压光滑金属地面的细微摩擦声、以及……那冰冷规律的机械心跳。
噗通……噗通……
通道两侧光滑的合金墙壁飞速向后掠过，惨白的光线将车内映照得一片亮堂，也无情地暴露着我脸上的每一道血污、每一丝惊惶和狼狈。空气冰冷、干燥，带着浓重的金属和臭氧的味道，完全没有地下空间的潮湿感。
车子沿着通道向下行驶了大约几十米，坡度变缓，前方豁然开朗。
一个巨大的、如同地下机库般的空间出现在眼前！
空间高度超过十米，顶部是密布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嵌入式灯带。地面同样是光滑的银灰色合金。四周墙壁上，巨大的屏幕无声地闪烁着复杂的、不断流动的数据流和三维结构图。无数粗细不一的银色管道和线缆如同巨树的根系，沿着墙壁和天花板蜿蜒、汇聚，最终接入空间中央区域——
那里，矗立着几座巨大的、如同水晶棺椁般的透明圆柱形容器！
容器内充满了淡蓝色的、散发着微弱荧光的液体！
而液体中……浸泡着的……
嗡！！！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瞳孔因为极致的惊骇而骤然缩成针尖！
第一个容器内：悬浮着一个蜷缩的、赤裸的人形！皮肤苍白，五官……赫然是清洁工老张的脸！只是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双眼紧闭，如同沉睡，身体上连接着密密麻麻的管线！
第二个容器：里面的人形……是那个在档案库追杀我、被我刺穿脖颈、最终太阳穴自爆的“石膏面具”！他破碎的身体似乎被某种技术强行“拼接”在一起，浸泡在蓝色液体中，无数细小的机械臂正在他身上进行着精密的操作，如同修复一件破损的工具！
第三个容器……是空的。但容器壁上残留着尚未完全清理干净的、暗红色的……血迹？！
而第四个……第五个……
里面浸泡着的，是更多我完全陌生的、男女老少各异的人形！他们如同被精心挑选的标本，在冰冷的蓝色液体中无声地悬浮、沉睡！每个人的耳后或手腕内侧，都隐约可见那个冰冷的、收拢翅膀的金属蝙蝠标记！
这里是……“他们”制造、储存、修复“眼睛”的……流水线？！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防腐剂、消毒水和某种……生物组织被强行激活的怪异腥甜气味，扑面而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直冲喉咙！
“呃……”我死死捂住嘴，身体因为巨大的精神冲击和生理不适而剧烈颤抖！
装甲车在空间边缘一个不起眼的、标注着“维护区”的金属平台旁缓缓停下。引擎熄火。
噗通……噗通……
机械心跳声在死寂的空间里显得更加清晰、更加冰冷。
“林燃”推开车门。动作流畅而精准。他没有再看那些浸泡在容器里的“同类”，仿佛那只是最寻常的背景板。他绕过车头，走到副驾驶门外，拉开了沉重的车门。
那双流淌着幽蓝数据的非人眼睛，冰冷地俯视着瘫在座椅里、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头的我。
“下……车……”金属摩擦般的电子音，毫无波澜地响起。不是邀请，是命令。
我抬头看着他。看着那张熟悉到刻骨、又陌生到令人恐惧的脸。看着他耳后那个如同毒蛇之眼的蝙蝠标记。看着他那双没有任何人类情感波动的眼睛。
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般涌来。
我还能做什么？反抗？在这如同蜂巢般严密、科技力量远超想象的巢穴里？
为了……燃燃？
牙关几乎要被咬碎！指甲深深抠进真皮座椅里！眼中那被恐惧和混乱暂时压制的幽暗冰焰，如同被浇上了滚油，再次疯狂地燃烧起来！
赌！只能赌！赌这个拥有弟弟面孔的“东西”，那被强行镇压下去的灵魂碎片，还有挣扎的可能！赌他刚才那声泣血的“哥”和那句“别信眼睛……看心……”，不是幻觉！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混杂着怪异腥甜气味的冰冷空气刺痛了肺叶！强忍着左肩的麻木和全身的虚脱感，我用手撑着座椅边缘，极其艰难地、摇摇晃晃地……从副驾驶座上挪了出来！
双脚踩在冰冷光滑的合金地面上，传来刺骨的寒意。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林燃”没有任何搀扶的意思。他如同最忠诚也最冷漠的押解者，站在我侧前方半步的位置。那双幽蓝的眼睛如同扫描仪，冰冷地确认着我的状态。
然后，他转身。迈步。
嗒。
嗒。
嗒。
沉重的、带着金属质感的脚步声，在空旷死寂的地下空间里规律地响起。每一步都踏在紧绷的神经上。
我踉跄着跟上。目光扫过那些巨大的透明容器，扫过里面浸泡着的、如同人偶般的躯体，胃里又是一阵剧烈的翻腾。强压下呕吐的欲望，视线最终死死锁定在前面那个高大、冰冷、步伐精确如同机器的背影上。
他带着我穿过这片如同地狱陈列馆般的“维护区”，走向空间深处一扇更加厚重、没有任何标识的哑光黑色合金门。
门无声地滑开。
里面是一个相对小一些的空间。布局极其简洁，甚至可以说是……简陋。
中央只有一张冰冷的、如同手术台般的金属平台。平台上方悬吊着复杂的、闪烁着指示灯的机械臂和探头。角落里，一个巨大的、覆盖着厚厚灰尘的服务器机柜发出低沉的嗡鸣。空气里弥漫着更浓的臭氧和冷却液的味道。
这里……像一个……维修车间？
“林燃”在金属平台前停下脚步。他缓缓转过身，那双流淌着幽蓝数据的眼睛，再次冰冷地、毫无波澜地……落在我身上。
“躺……下……”电子音响起，依旧是不容置疑的命令。他抬起手，指向冰冷的金属平台。
嗡！一股巨大的危机感瞬间攫住心脏！躺下？像那些容器里的“标本”一样？！任他摆布？！
“不……”一声嘶哑的、带着巨大抗拒的拒绝，从我喉咙里挤出。身体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合金墙壁上！左肩封闭的伤口传来一阵撕裂般的钝痛！
“林燃”对我的抗拒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我笼罩。冰冷的、非人的压迫感如同实质般挤压过来！
“生……物……素……乱……未……消……除……”电子音毫无起伏地陈述着，如同宣读诊断报告，“……需……要……深……层……扫……描……与……稳……定……”
他再次抬手。这一次，目标明确——抓向我的手臂！要将我强行按上那张冰冷的“手术台”！
“别碰我——！”巨大的恐惧和暴怒混合着对弟弟残存意识的最后一丝希望，让我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嘶吼！右拳带着不顾一切的狠厉，狠狠砸向他的胸口！目标是……那发出机械心跳的位置！
砰！
拳头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他左胸心脏的位置！
触感……冰冷！坚硬！如同砸在一块覆盖着皮革的实心钢锭上！
巨大的反震力让我的指骨剧痛欲裂！整条手臂瞬间麻木！
而他……纹丝不动！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那只抓向我手臂的手，依旧稳定地、不容抗拒地落下！如同铁钳般死死扣住了我的右臂！
力量差距如同天堑！绝望瞬间淹没了头顶！
就在他的另一只手即将按上我肩膀、将我彻底制服的刹那——
“滋——！！！”
一声比在车里更加尖锐、更加狂暴的电子噪音，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钢针，猛地从他耳后那个蝙蝠标记的位置爆发出来！
“呃啊——！！！”
“林燃”的身体如同被高压电瞬间贯穿！猛地剧烈痉挛起来！扣住我手臂的铁钳般的手骤然松开！他整个人如同失控的机器，猛地向后踉跄几步！双手再次死死抱住头颅！那张冰冷的脸上瞬间爬满了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痛苦！瞳孔深处，幽蓝的数据流疯狂地闪烁、扭曲、如同沸腾的岩浆！一丝属于“人”的、绝望的挣扎光芒，如同濒死的火星，在数据的狂潮中极其微弱地、一闪而逝！
“核……心……冲……突……警……告……”断断续续的、带着巨大痛苦的电子警报音从他喉咙里挤出，“……情……感……溢……出……临……界……点……”
嗡！！！
又一阵更加强烈的电磁脉冲爆发！幽蓝的光芒几乎要撕裂他的眼眶！
“强……制……镇……压……协……议……启……”
冰冷的电子音尚未结束！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重锤砸在破鼓上！
“林燃”抱头痛苦痉挛的身体猛地一僵！他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低下头。
目光落在自己的左胸心脏位置。
就在他心脏，或者说，那个机械核心，的正上方——深色连帽衫的布料上，一个极其微小的、边缘带着灼烧痕迹的孔洞，赫然出现！
孔洞里，没有鲜血渗出。
只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焦糊味的……青烟……袅袅飘出。
紧接着！
噗通……噗通……噗通……
那冰冷、稳定、如同诅咒般的机械心跳声……
骤然……
停止了。
死寂。
绝对的死寂降临。
只有服务器机柜低沉的嗡鸣，在空旷冰冷的维修车间内回荡。
“林燃”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支撑的积木，保持着低头僵立的姿势，凝固在原地。
那双流淌着狂暴幽蓝数据流的眼睛，光芒如同熄灭的烛火，瞬间黯淡下去。最终，只剩下空洞的、毫无生气的……黑暗。
如同两潭深不见底、吞噬了所有光线的死水。
他站在那里。
一动不动。
像一尊突然断电的……冰冷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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