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霜下的倒影

午后的阳光透过「忘忧甜品屋」的彩绘玻璃，在原木工作台上切割出细碎的光斑。空气中漂浮着黄油与砂糖融化时的甜腻气息，混合着烤箱里逸出的、带着焦糖边缘的蛋糕香气。约瑟夫站在操作台旁，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不锈钢裱花嘴，目光却落在不远处正拆着油纸的卡尔身上。

少年入殓师的侧影被阳光勾勒出柔和的金边，深棕色的发丝垂落额前，遮挡住那双总是盛满薄雾的眼眸。他拆油纸的动作极轻，像是在处理一件易碎的古董，指尖捏着油纸边缘，小心翼翼地剥离，连褶皱都熨帖得平整。这副模样让约瑟夫想起第一次在欧利蒂丝庄园见到他时，他正跪在棺木旁，用同样专注的神情整理逝者的衣领。

「需要帮忙吗？」约瑟夫的声音带着惯常的低沉，在甜腻的空气里却没那么冷硬了。他晃了晃手中的裱花袋，银质的花嘴在光线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卡尔闻声抬头，睫毛颤了颤，像是受惊的蝶翼。他怀里抱着刚烤好的戚风蛋糕胚，蛋糕表面呈现出均匀的浅棕色，顶部微微隆起，散发着湿润的蛋香。「不……不用，」他轻声回答，目光落在约瑟夫身后的奶油桶上，「我先把蛋糕胚分三层。」

约瑟夫挑眉，看着卡尔从工具盒里取出一把细长的锯齿刀。那把刀的刃口薄而锋利，本该出现在殓房里整理寿衣，此刻却要用来切割柔软的蛋糕。少年入殓师握着刀柄的手指骨节分明，指腹上还留着常年接触防腐香料的浅淡痕迹，他屏住呼吸，手腕轻转，刀刃平稳地切入蛋糕胚，没有丝毫颤抖。

「很熟练。」约瑟夫忍不住评价道，他放下裱花袋，走到卡尔身边，俯身看着那三层被切得厚薄均匀的蛋糕。凑近时能闻到卡尔身上淡淡的、混合着薰衣草与消毒水的气息，那是属于入殓师的独特味道，此刻却被甜品店的甜香温柔包裹。

卡尔的脸颊微微泛红，他将切好的蛋糕胚小心地移到抹面台上，低声道：「以前……帮家里的面包房打过下手。」这并非谎言，在成为入殓师之前，他确实在父亲的面包房里度过了一段时光，只是那些揉面与烘焙的记忆，早已被后来棺木与白布的画面覆盖。

约瑟夫没再追问，他转身去打发奶油。冰冷的不锈钢盆里，淡奶油在电动打蛋器的搅拌下逐渐变得蓬松，颜色由透明转为洁白，像极了冬日里刚落下的初雪。他看着奶油的纹路越来越清晰，忽然想起卡尔为逝者整理仪容时，那双能将冰冷面容描摹出温柔线条的手。

「约瑟夫先生，」卡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犹豫，「我们……要做什么样的蛋糕？」

约瑟夫关掉打蛋器，盆里的奶油已经呈现出挺立的尖峰。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卡尔面前的蛋糕胚上，又抬眼看向少年入殓师。阳光在卡尔眼中投下细碎的光斑，那双总是显得有些疏离的眼睛，此刻正认真地望着他，像在等待一个重要的指令。

「做你喜欢的样子。」约瑟夫的声音放得更柔了些，他拿起一把抹刀，舀起一勺奶油，「不过，或许可以加点……回忆的味道。」

卡尔微微一怔，随即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抹面台的边缘。回忆的味道——对于入殓师来说，这四个字太过沉重。他见过太多被时间掩埋的故事，那些封存在棺木里的爱恨，最终都化作他手中冰冷的触感。

约瑟夫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僵硬，将抹刀上的奶油轻轻抹在最底层的蛋糕胚上。奶油质地细腻，在温热的蛋糕体上缓缓延展，散发出浓郁的乳香。「比如，」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窗外那棵开满白色花朵的栀子树上，「用糖霜勾勒出一些……不会凋零的花。」

卡尔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栀子花的香气若有似无地飘进店里，与甜品的甜香混合在一起，竟生出一种奇异的和谐。他想起那些被家属要求放在棺木旁的鲜花，总是在葬礼结束后迅速枯萎，唯有他手中的白菊，因为经过特殊处理，能保持长久的洁白。

「好。」少年入殓师轻轻点头，拿起另一把抹刀，开始为第二层蛋糕胚涂抹奶油。他的动作依旧细致，奶油被抹得平滑如镜，连边缘都没有一丝多余的溢出。约瑟夫站在他身侧，两人沉默地合作着，只有抹刀划过蛋糕胚的细微声响，以及烤箱里偶尔传来的「叮」声。

当三层蛋糕胚被奶油完美粘合，形成一个圆润的圆柱体时，卡尔从工具盒里取出了一套精致的糖花模具。那是他某次在古董店偶然发现的，模具上雕刻着繁复的蔷薇花纹，边缘已经有些磨损，却更显古朴。

「用这个做糖霜装饰？」约瑟夫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些模具，银质的花纹在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嗯，」卡尔拿起一个小号的蔷薇模具，「糖霜……可以保存很久。」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笃定。就像他为逝者整理的仪容，一旦定格，便能在记忆里永存。

约瑟夫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卡尔将糖粉、蛋白与柠檬汁混合在一起，调出洁白细腻的糖霜。少年入殓师的手指在搅拌碗里轻轻转动，动作优雅而专注，仿佛在调制某种神圣的仪式用品。阳光透过他的指缝，在糖霜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一刻，约瑟夫忽然觉得，这个总是与死亡为伴的少年，此刻手中握着的，是比任何人都更懂得如何留住时光的魔法。

糖霜调好后，卡尔将其装入裱花袋，小心翼翼地在蛋糕侧面挤出蔷薇花的轮廓。他的手腕微微翻转，裱花嘴在蛋糕表面留下流畅的线条，每一朵蔷薇都花瓣分明，层次清晰，宛如真正的花朵在奶油上绽放。约瑟夫站在一旁，拿着另一支裱花袋，里面装着调制成浅粉色的糖霜，他沿着卡尔勾勒出的轮廓，为蔷薇花填上颜色，粉色的糖霜在白色的轮廓里晕染开，像是晨曦为花瓣染上的色泽。

两人配合得异常默契，卡尔负责勾勒线条与细节，约瑟夫则负责填充色彩与整体布局。阳光渐渐西斜，工作台上的蛋糕慢慢变得丰盈起来，白色的奶油基底上，粉色的蔷薇花沿着弧线绽放，花蕊处点缀着细碎的糖珠，像凝结的露珠。蛋糕顶部，卡尔用糖霜做出了两朵并蒂的白蔷薇，花瓣薄如蝉翼，边缘泛着淡淡的珠光。

「很漂亮。」约瑟夫放下裱花袋，退后一步欣赏着完成的作品。夕阳的金辉洒在蛋糕上，让那些糖霜花朵显得更加剔透，仿佛下一秒就会有花香溢出。

卡尔看着自己和约瑟夫共同完成的蛋糕，嘴角也微微扬起一个极浅的弧度。这是他第一次在甜品店之外的地方，如此专注地制作一件与「生」相关的事物。那些冰冷的棺木与白布似乎在甜香中退去了颜色，眼前只有这温暖的光线，以及身边这个总是带着疏离感、此刻却眉眼柔和的男人。

「要试试吗？」约瑟夫忽然拿起一把小刀，准备切下一块蛋糕。

「等一下！」卡尔连忙阻止他，从工具盒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银质相框。那是他用来放置逝者生前照片的相框，此刻里面没有照片，却被他小心地擦得锃亮。他将相框轻轻放在蛋糕旁边，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相机模型——那是他某次在庄园里捡到的，觉得有趣便一直带在身上。

约瑟夫看着他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他明白卡尔的用意，就像入殓师会用照片定格逝者的容颜，他们此刻也想用某种方式，定格这个被糖霜与阳光包裹的午后。

「我来拍吧。」约瑟夫拿起那个相机模型，对准蛋糕。夕阳的光线正好落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挺直的鼻梁与紧抿的薄唇，平日里总是透着冰冷的眼眸，此刻却盛满了温柔的笑意。

卡尔站在他身边，微微踮起脚尖，想看看镜头里的画面。两人的肩膀不经意间碰到一起，卡尔能感受到约瑟夫身上传来的、不同于自己的温热气息。他的脸颊又开始发烫，连忙低下头，目光落在蛋糕上那些栩栩如生的糖霜蔷薇上。

「好了。」约瑟夫放下相机模型，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虽然不是真的相机，但画面很美。」

卡尔抬起头，正好撞进他的目光里。那双总是像倒映着永恒冰川的眼眸，此刻却像融化的春水，漾着细碎的光。少年入殓师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连忙移开视线，伸手去拿蛋糕刀。

「那……我们尝尝吧。」他的声音有些发颤，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刀柄时，却感受到约瑟夫覆上来的手。

男人的手掌宽大而温暖，包裹住他的手背，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轻轻握住了蛋糕刀。「一起。」约瑟夫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低沉的磁性，像大提琴的尾音。

卡尔的身体瞬间僵硬，他能闻到约瑟夫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混合着奶油的甜腻，形成一种让他心慌意乱的气息。他能感受到对方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融化。

两人一起将刀刃切入蛋糕，柔软的戚风蛋糕胚应声而开，露出里面夹着的草莓果酱与奶油夹层。红色的果酱像凝固的晚霞，与白色的奶油交织在一起，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约瑟夫将切下的第一块蛋糕放在盘子里，递给卡尔。少年入殓师接过盘子时，手指不小心碰到了约瑟夫的指尖，那温热的触感让他猛地一颤，差点把盘子打翻。

「小心。」约瑟夫伸手扶住他的手腕，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卡尔低着头，用叉子轻轻挖了一小块蛋糕送入口中。柔软的蛋糕在舌尖融化，带着草莓的酸甜与奶油的醇厚，糖霜的甜腻恰到好处，并不齁人。他细细品味着，忽然觉得，这味道里似乎真的有「回忆」的气息——不是那些沉重的、关于死亡的回忆，而是一些细碎的、温暖的片段，比如此刻阳光的温度，身边人的气息，以及两人共同制作蛋糕时的沉默与默契。

约瑟夫也吃了一块蛋糕，他看着卡尔微微鼓起的脸颊，像只偷食的小兽，平日里的疏离与忧郁被此刻的满足感冲淡了许多。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弟弟，克劳德，那个总是带着阳光般笑容的少年，如果他还在世，大概也会喜欢这样甜美的蛋糕吧。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并未带来往常的刺痛，反而被眼前少年的身影温柔覆盖。约瑟夫放下叉子，拿起桌上的相机模型，这一次，他没有对准蛋糕，而是悄悄按下了「快门」。

「咔嚓」一声轻响，卡尔猛地抬头，正好看见约瑟夫放下相机，眼中带着笑意。

「你……」少年入殓师有些慌乱，脸颊又红了。

「没什么，」约瑟夫将相机模型放回原处，拿起纸巾，轻轻擦去卡尔嘴角沾到的一点奶油，「只是觉得，此刻的光影，很适合被记住。」

他的指尖触碰到卡尔温热的皮肤，能感受到对方细微的颤抖。约瑟夫的动作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目光重新落回蛋糕上。

卡尔低着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他能感受到嘴角残留的、属于约瑟夫指尖的温度，那温度比蛋糕上的糖霜更甜，比午后的阳光更暖。他忽然觉得，那些被他小心翼翼封存的回忆，或许并不全是冰冷的。至少此刻，在这个被糖霜与阳光填满的午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融化，在他和身边这个男人之间，勾勒出一道温暖的、名为「陪伴」的轮廓。

窗外的栀子花香渐渐浓郁，夕阳将天空染成温柔的橘粉色。工作台上的蛋糕已经被吃掉了一半，剩下的部分在余晖中散发着柔和的光芒，那些糖霜蔷薇依旧栩栩如生，仿佛永远不会凋零。

约瑟夫看着卡尔低头吃蛋糕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他想，或许下次，可以尝试做些别的甜品，比如用巧克力做一些不会融化的雕塑，或者用糖艺做出永不凋谢的花束。只要身边是这个总是能将冰冷事物赋予温柔的少年入殓师，那么即使是最普通的食材，也能被赋予回忆的重量，成为时光里永不褪色的倒影。

而卡尔，在尝到蛋糕里那抹恰到好处的甜之后，也悄悄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下次，他要试着用糖霜做出约瑟夫眼中的星辰，那些被他用相机定格的、属于过去的光影，或许也可以在甜品的世界里，获得一次温暖的重生。

毕竟，对于入殓师来说，留住回忆，本就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只是这一次，回忆里不再只有棺木与白布，还有了糖霜的甜，阳光的暖，以及身边那个人，带着雪松香的、温热的气息。

𝗧𝗼 𝗯𝗲 𝗰𝗼𝗻𝘁𝗶𝗻𝘂𝗲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