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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戏

倾昧

子弹撕裂了百乐门二楼包厢的丝绒窗帘,带着灼热的死亡气息,擦过我鬓角。

砰!

身后梳妆镜应声爆裂,蛛网般的裂痕瞬间吞噬了我镜中的倒影。玻璃碎片像冰雹般砸在梳妆台上,溅起的几粒划过我裸露的手臂,留下细密的血线。熟悉的硝烟味混着香粉的甜腻,呛得我喉咙发紧。又来了。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误伤”。每一次,都精准地“失手”,每一次,都来自那个位置——二楼正对舞台的包厢。

我甚至没抬眼去确认。指尖稳稳捏着眉笔,在几乎碎裂的镜面残骸里,继续描画左眉的弧度。另一只手却悄悄滑进旗袍高开衩的暗袋,冰凉的金属触感瞬间让心跳沉静下来。掌心稳稳握住了那支小巧的勃朗宁。外面走廊的尖叫和奔跑声乱成一团,像被捅破的马蜂窝。门外的保镖阿强压低的声音带着粗重的喘息:“玫姐?没事吧?”

“没事,”我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慵懒的尾音,像刚睡醒的猫,“手滑罢了。客人受惊了,让经理送几杯压惊酒过去。”

镜子里,我右耳垂下方那点细小的血痕,在惨白的灯光下分外刺目。伤口微不足道,却像一枚滚烫的烙印。我拿起妆台上那支孤零零的白玫瑰,花瓣柔腻冰凉。花茎末端,带着精心修剪过的锐利斜口。又是它。每晚散场后,总有一支这样带着某种锋利暗示的白玫瑰,静静躺在化妆间门口。不用猜,送花人正坐在那个刚射出子弹的包厢里,用那双能把人冻僵的眼睛,一寸寸丈量着舞池中央的我,仿佛在评估一件即将被摧毁的猎物。

沈曼青。军统上海站特别行动组组长。一个名字就足以让租界里某些人夜不能寐。

我放下玫瑰,指尖拂过旗袍领口,第三颗盘扣旁边,那个崭新的、边缘还带着灼烫感的弹孔。上好的软缎被撕裂,露出底下一点深色的衬里。再偏一寸……呵。指尖划过那个破洞,布料焦糊的触感异常清晰。这女人,枪法如神的名声在外,今晚这发子弹的“偏差”,简直是对她职业生涯的侮辱。或者说,是对我的一种……扭曲的宣告?

我对着残镜,缓缓勾起唇角。镜中那双眼睛,在精心描绘的妩媚眼线下,一丝冷硬的锋芒,如同深潭底部的沉铁,一闪而逝。戏,还得唱下去。

音乐早已停了,舞池里空空荡荡,只有破碎的水晶吊灯还在头顶神经质地摇晃,折射着混乱的光斑。我踩着七分高的细跟皮鞋,鞋跟敲打着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声响,一步步走向那个此刻如同猛兽巢穴的包厢。保镖阿强像个巨大的影子,沉默地跟在我身后三步远的地方。

包厢厚重的丝绒帷幔只拉开了一半,像一个欲言又止的邀请。沈曼青就坐在那片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她没穿那身标志性的笔挺军装,只着一件剪裁极为利落的深灰色西装套裙,衬得肤色愈发冷白。肩线平直得如同刀裁,一丝不苟。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香烟,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她过于清晰的轮廓。她面前的玻璃茶几上,随意地放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威士忌,琥珀色的酒液在杯壁凝成细小的水珠。

我的闯入似乎并未引起她额外的关注。她甚至没有抬眼看我,只是微微侧着头,目光穿透帷幔的缝隙,落在下方一片狼藉的舞池上。那里,几个侍应生正手忙脚乱地清理着碎玻璃和翻倒的桌椅。她的眼神专注而冰冷,像在审视一张乏味的作战地图。

“沈组长好兴致,”我的声音裹着百乐门台柱特有的甜腻糖衣,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和一点点娇嗔,打破了包厢里凝滞的空气,“我这化妆间的镜子,可值不少钱呢。” 我走到她斜对面的单人沙发旁,却没坐下,只是斜倚着沙发靠背,微微俯身,让精心设计的角度恰好能展示领口那个新鲜的弹孔,以及弹孔下方若隐若现的、被旗袍勾勒出的饱满曲线。

沈曼青的目光终于从那片狼藉中收回,缓缓移到我脸上。她的眼睛是极深的墨色,像冬夜里结了冰的深潭,没有任何波澜。视线掠过我的脸,在我的领口处停顿了一瞬。那眼神,没有歉意,没有温度,甚至没有一丝常人该有的情绪起伏,只有纯粹的审视和评估,如同手术刀般精准而残酷。她深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灰白的烟雾模糊了她的表情。

“枪械走火,常有的事。”她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穿透烟雾,“白小姐受惊了。损失,记我账上。”

“走火?”我轻笑出声,指尖若有似无地拂过领口的破损,“沈组长这火,走的可真是地方。” 我向前挪了半步,高跟鞋的细跟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悄无声息。“差点,就走到心口上了呢。” 语气里的暗示浓得化不开,带着百乐门特有的、危险的挑逗意味。目光紧紧锁住她,捕捉她脸上最细微的变化。

沈曼青掐灭了烟蒂,动作干脆利落。她终于抬起头,正面迎上我的视线。那双冰封般的眼睛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复杂的东西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抓不住。是警告?是嘲弄?抑或……一丝被强行压抑的烦躁?她没接我的话茬,只是微微向后靠进沙发背,姿态看似放松,但那挺直的脊背和绷紧的肩线,却泄露了猎豹般的警惕。

“白小姐的舞,”她忽然开口,话题转得突兀,声音依旧平稳无波,“跳得极好。” 她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我的腰肢和腿部线条上,那目光带着解剖般的冷静,令人脊背发寒。“尤其是探戈。每一步,都踩在点上。”

“承蒙夸奖,”我微微屈膝,做了个舞台谢幕式的半礼,眼波流转,“沈组长若是赏光,下一曲,我请您跳?” 心跳在胸腔里沉稳有力地搏动,计算着距离和时间。机会稍纵即逝。

沈曼青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却像冰面上裂开的第一道细纹。“公务在身,不便。”她的拒绝干脆利落,毫无回旋余地。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我脚下仿佛被地毯的褶皱绊了一下,身体失去平衡,低呼一声,整个人向前扑倒!

时机精准得如同排练过无数次。我跌向的方向,正是沈曼青所坐的单人沙发。她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来扶——或者说,是格挡。我的手慌乱地搭上她的肩膀,身体却带着不小的冲势,撞进了她的怀里。

一股混合着冷冽烟草味和淡淡皂角香的独特气息瞬间将我包围。她的身体远比看上去结实,肌肉在高级面料的西装下紧绷着,蕴含着强大的力量。我的脸颊几乎贴上她冰冷的耳廓,急促的呼吸拂过她的颈侧。

“哎呀,沈组长……” 我的声音带着惊魂未定的喘息,身体却借着这“意外”的贴近,像藤蔓般在她身上短暂地缠绕了一下。搭在她肩上的右手顺势向下滑去,仿佛只是为了寻找支撑点。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隔着薄薄的西装面料,快速而精准地拂过她后腰左侧的位置。

找到了!

那里,在坚硬的肌肉线条之下,一个极其细微、却绝对无法错认的凸起。长方形的轮廓,边缘坚硬。那触感,与我此刻藏在大腿内侧暗袋里的那个微型胶卷盒,一模一样!冰冷、坚硬、致命。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了跳动,随即又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狠狠攥紧,然后疯狂擂动起来!血液在耳膜里轰鸣。

沈曼青的身体在我触碰到那个位置的刹那,骤然僵硬!如同被高压电流瞬间贯穿。她格挡在我身前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如铁,一股强大的推力猛地传来,毫不留情地将我推开!

我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高跟鞋在地毯上踩出沉闷的声响,才勉强站稳。指尖残留着她西服面料细腻的触感和那硬物冰冷的轮廓感。胸腔里,心脏像被无形的手攥住又松开,每一次搏动都沉重地撞击着肋骨。空气仿佛凝固了,包厢里只剩下我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以及沈曼青那双骤然变得无比锐利的眼睛。

她的眼神变了。如果说之前是深潭寒冰,此刻便是淬了毒的钢针,带着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杀意,瞬间穿透了我精心维持的妩媚面具,直刺灵魂深处。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听到空气被撕裂的嘶嘶声。她依旧坐在沙发里,但整个人的姿态已从慵懒的猎豹变成了蓄势待发的毒蛇,随时准备弹出致命的毒牙。搭在沙发扶手上的那只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包厢内的空气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晶吊灯投下的光晕在她轮廓分明的脸上切割出冷硬的明暗,那双眼睛在阴影中亮得惊人,像潜伏在深渊里的野兽。

“沈组长……”我稳了稳呼吸,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只是惊魂未定,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嗔怪和委屈,手指下意识地抚上领口那个弹孔,“您这地板,还有这沙发,好像都跟我这旗袍过不去呢。” 眼神却毫不退缩地迎上她噬人的目光。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个微型胶卷盒坚硬冰冷的触感。那是什么?绝密指令?刺杀名单?还是……关于“夜莺”的最终裁决?

沈曼青没有动,也没有立刻回应。她只是死死地盯着我,那目光像冰冷的解剖刀,试图一层层剥开我的皮肉,看清里面跳动的究竟是什么。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她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屈伸了一下,指骨发出轻微的“咔”声,在死寂的包厢里清晰得刺耳。

“白玫。”她终于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像砂纸摩擦着生铁,每一个字都带着金属的寒意和千钧的重量,砸在凝滞的空气里,“有没有人告诉过你……” 她微微前倾身体,那股混合着硝烟与冷冽皂角的气息再次逼近,带着强大的压迫感,“好奇心太重的人,通常……” 她顿住了,唇角勾起一个没有丝毫温度的、近乎残酷的弧度,冰封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复杂的东西在激烈地翻涌、撕扯,最终被强行摁进更深的寒潭之下,“……都活不长。”

最后一个字落下,如同丧钟敲响。她猛地站起身!

动作快如闪电,带着军人特有的爆发力。深灰色的西装套裙下摆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她没有再看我一眼,仿佛我已经是一个死人。高跟鞋踩在地毯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声响,如同战鼓擂响。她径直走向包厢门口,一把掀开厚重的丝绒帷幔。

“沈组长!”我下意识地喊出声,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微颤。她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只留给我一个线条冷硬、仿佛用钢铁浇铸而成的背影。

“今晚的玫瑰,”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强迫自己的声音重新裹上那层甜腻的糖衣,甚至带上了一点儿轻佻的笑意,“还是送到化妆间吗?”

她的背影在门口的光影交界处凝固了一瞬。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感受到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冷怒意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紧绷。下一秒,她猛地拉开门,身影消失在门外走廊变幻的光影里,只留下那扇门板在惯性下缓缓来回晃动,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吱呀声。

包厢里瞬间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硝烟味、烟草味和她留下的冰冷气息。阿强沉默地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询问和警惕。

我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旗袍领口那个边缘焦黑的弹孔。布料灼烫的触感犹在。目光落在茶几上,那杯她几乎没动过的琥珀色威士忌,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正缓缓滑落,留下一道蜿蜒的痕迹,像一道冰冷的泪痕。

她后腰那个硬物的轮廓感,再次无比清晰地烙印在指尖。那里面装着什么?指向“夜莺”的索命符?还是……别的足以搅动这滩死水的秘密?

窗外的霓虹光影透过破裂的窗帘缝隙,在包厢的地毯上投下鬼魅般摇曳的光斑。远处,隐隐传来黄浦江沉闷的汽笛声,呜咽着,穿透了夜上海的纸醉金迷,像一首为不归人奏响的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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