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

沈曼青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那扇晃动的门板仿佛还在无声地嘲笑着包厢内的死寂。阿强魁梧的身躯堵在门口，黝黑的脸上满是警惕：“玫姐，这女人……”

我抬手止住他的话，指尖还残留着沈曼青西服面料冰冷的触感和那硬物棱角的轮廓。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领口弹孔下细微的灼痛。“关门。”我的声音异常冷静，褪去了所有甜腻的伪装，只剩下深海般的沉静。

阿强依言关上包厢门，隔绝了外面混乱的余音。霓虹灯的光斑透过破裂的窗帘缝隙，在地毯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

“叫小六去查，”我走到茶几旁，目光落在那杯几乎未动的威士忌上，杯壁的水珠如同冰冷的泪痕，“沈曼青离开百乐门后，十分钟内接触的所有人、去过的所有地方，一个不漏。还有，”我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杯沿，冰凉的触感让人清醒，“查清楚她最近三天，除了军统站，还去过哪些‘不合时宜’的地方。”

“是。”阿强低声应道，身影迅速隐没在门外。

包厢里彻底只剩下我一个人。空气里弥漫着硝烟、昂贵的烟草、沈曼青身上那股冷冽的皂角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血腥气？我低头，看向自己刚才拂过她后腰的右手食指指尖——那里，沾上了一星点极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色。不是我的血。

她的伤？还是……别人的？

这个发现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激起更深的涟漪。沈曼青，军统的利刃，上海滩令人闻风丧胆的“黑寡妇”，竟然带着伤？而且伤在后腰——那个藏匿微型胶卷暗格的位置附近？是巧合，还是……任务出了意外？

无数疑问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但此刻，更迫在眉睫的是她离开前那淬毒般的眼神和那句冰冷的警告。她绝不会善罢甘休。今晚的“意外”失手，更像是一种猫捉老鼠的残忍戏弄，或者……某种她自己也在挣扎的犹豫？不，沈曼青不会有犹豫。那个眼神里的杀意，是真实的。

我必须离开这里。立刻。

没有回化妆间，那里太显眼，也必然在沈曼青的监控之下。我转身走向包厢内侧的私人休息室，那里有一条鲜为人知的备用通道，通往百乐门后巷的货运梯。动作必须快。

推开休息室的门，反手锁上。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霓虹光影，我迅速走到角落的衣橱前。手指在衣橱侧面的雕花木纹上快速摸索，找到那个微小的凸起，用力一按。

咔哒。

衣橱内部靠墙的背板无声地向侧滑开，露出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通道，一股陈年灰尘和潮湿水泥的气息扑面而来。这就是我的退路。

就在我侧身准备踏入通道的瞬间，一股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寒意，毫无征兆地贴上了我的后颈！

不是枪口。是更薄、更冷、更锋利的东西——刀锋！

全身的血液瞬间冻住。我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黑暗中，一个如同毒蛇吐信般嘶哑冰冷的声音，紧贴着我的耳廓响起：

“夜莺……找到你了。”

不是沈曼青！这声音干涩、苍老，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阴冷。是谁？！沈曼青的同伙？还是……另一股势力？

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的背脊。我甚至能感觉到那冰冷的刀刃轻轻压进皮肤，带来一丝细微的刺痛。大脑在极致的危险中疯狂运转。不能动，绝不能动！对方显然是个高手，气息隐藏得极好，直到刀锋贴颈才暴露。他在等我开门？守株待兔？

“阁下认错人了。”我极力控制着声带的颤抖，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纯粹的、被惊吓的舞女，“我只是……只是来拿件衣服……”

“哼。”身后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充满嘲弄的冷哼，刀刃的压力没有丝毫减轻，“百乐门的台柱，需要钻这种耗子洞？白玫小姐，或者……我该叫你，‘同志’？”

最后两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他知道！他不仅知道我是谁，还知道我的代号！这比沈曼青的追捕更致命！沈曼青至少还披着一层“误伤”和“怀疑”的皮，而这个人，是带着确凿的杀意而来！是叛徒？还是……组织内部更高层级的清除者？我的思绪一片混乱，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试图拖延，身体微微调整重心，寻找一丝反击的缝隙。藏在旗袍大腿内侧的勃朗宁仿佛隔着布料在发烫。但对方的刀太快，太近，我没有把握。

“别动！”身后的声音陡然凌厉，刀锋又压进半分，一丝温热的液体顺着颈侧滑下。“交出‘钥匙’，给你个痛快。”

钥匙？他指的是胶卷？还是……别的什么？我根本不清楚他到底要什么！但无论如何，交出去就是死路一条！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窒息时刻——

砰！！！

休息室厚重的木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碎裂的木屑混合着灰尘在昏暗的光线中爆开！

一道修长、冷硬的身影如同出膛的炮弹，裹挟着凛冽的杀气和硝烟的味道，瞬间闯入！

是沈曼青！

她竟然回来了？！

她手中那支熟悉的、枪管还带着余温的柯尔特M1911，在门被撞开的瞬间，枪口已经如同拥有生命般，精准无比地指向了我身后黑暗中的位置！动作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残影！

她的眼神，不再是包厢里那种冰冷的评估和压抑的杀意，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狂怒的、纯粹的毁灭火焰！那火焰深处，似乎还夹杂着一丝……难以置信的焦灼？

“放开她！”沈曼青的声音嘶哑而暴烈，像受伤野兽的咆哮，完全失去了平日的冷硬克制，每一个字都裹挟着雷霆万钧的怒火，“‘影子’！你的目标是我！”

影子？这个代号像一道闪电劈开迷雾。不是军统，也不是组织内部！是那个传说中游走于各方势力之间、只为最高价码卖命的顶级杀手“影子”！他竟然也卷进来了？谁雇佣的他？目标是我，还是沈曼青？或者……我们两个都是？！

身后的刀锋在我颈上微微一滞，显然“影子”也没料到沈曼青会去而复返，而且是以如此狂暴的姿态。他发出一声短促而怪异的、如同夜枭般的低笑：“沈组长？真是……意外之喜。看来今晚的价码，要翻倍了。”

就在“影子”分神的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

我动了！

身体如同绷紧后骤然释放的弓弦，猛地向下矮身！同时，蓄力已久的右肘带着全身的力量，狠狠向后撞去！目标不是持刀的手，而是对方肋下最脆弱的位置！

“呃！”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刀锋因为我的下蹲和撞击，不可避免地向上偏移了寸许！

就是现在！

我的左手如同毒蛇般探入旗袍高开衩的深处，瞬间拔出了那支冰冷的勃朗宁！看也不看，凭着刚才声音和气息的判断，枪口朝着身后阴影的方向，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砰！砰！

两声枪响在狭窄的休息室内震耳欲聋！枪口喷出的火焰瞬间照亮了身后那张一闪而过的、如同干瘪树皮般布满褶皱的苍老面孔，和他眼中一闪即逝的惊愕。

几乎在同一毫秒！

沈曼青手中的柯尔特也发出了怒吼！

砰！！！

她的子弹，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几乎是擦着我的头顶飞过，精准地射向我身后“影子”可能闪避的位置！不是为了救我，更像是为了封死“影子”所有的退路！

三声枪响几乎重叠在一起，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浓烈的硝烟味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呃啊——！”

一声痛苦的、带着无尽怨毒的嘶吼从我身后响起，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和一阵急促而踉跄的脚步声，迅速消失在衣橱后敞开的秘密通道深处。地上，留下了一小滩迅速蔓延开的、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粘稠的深色液体。

我保持着半蹲射击的姿势，急促地喘息着，勃朗宁的枪口还冒着淡淡的青烟。颈侧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温热的血顺着锁骨往下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挣脱束缚。

沈曼青站在门口，手中的柯尔特依旧稳稳地指向“影子”消失的通道口，眼神锐利如鹰隼，警惕着可能存在的二次袭击。她的侧脸在门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下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刚才那瞬间爆发的狂怒似乎被强行压了下去，但眼底深处残留的惊涛骇浪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

时间仿佛凝固了。狭窄的休息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粗重交错的呼吸声，浓得化不开的硝烟味，以及地上那滩散发着铁锈腥气的暗红血迹。

我缓缓站起身，抹了一把颈侧的鲜血，粘稠温热的触感提醒着刚才命悬一线的惊险。目光转向门口那个去而复返、如同煞神般的女人，嘴角扯出一个复杂难辨的弧度，声音因为刚才的紧张和颈部的伤而带着一丝沙哑：

“沈组长，”我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了伪装，只剩下探究和冰冷的审视，“你不是走了吗？还是说……” 我抬手指了指地上那滩属于“影子”的血迹，又指了指自己颈侧的伤口，“……今晚这出‘英雄救美’，也在您的剧本里？”

沈曼青的目光终于从幽暗的通道口收回，缓缓移到我脸上。她的眼神极其复杂，冰封之下是尚未完全平息的惊涛骇浪，以及一种被赤裸裸揭穿某种心思的狼狈和……更深的恼怒。她盯着我颈侧那道还在渗血的伤口，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握着枪柄的手指关节再次泛白。

她没有回答我的质问，反而猛地向前一步，带着一股强大的压迫感逼近，冰冷的枪口，这一次，毫无遮掩地、稳稳地，顶在了我的眉心！

“白玫，”她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如同深渊里传来的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冰渣和未散的硝烟，“现在，把东西交出来。” 她的眼神，死死锁住我的眼睛，不容任何闪躲，“你从我身上偷走的，和‘影子’想从你身上拿走的……那个‘钥匙’！”

冰冷的金属紧贴皮肤，死亡的触感如此清晰。我甚至能看清她眼底深处那剧烈翻涌的、几乎要冲破冰层的混乱风暴——愤怒、杀意、被愚弄的耻辱，还有一种……被某种强烈而危险的东西紧紧攫住的、近乎失控的执拗。

秘密通道的黑暗如同巨兽的口，吞噬了“影子”的踪迹，只留下血腥的警示。我和沈曼青，这对在枪口与玫瑰间游走的宿敌，此刻被更深的谜团和第三方致命的威胁，牢牢地捆绑在了这间弥漫着硝烟与血腥的斗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