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只要一想起一生中悔恨的事,枫叶便染红了南山。”
萧楠躲在江南水乡的旧宅里生下了孩子。那是个雪夜,她咬着染血的布巾,听着窗外风雪拍打窗棂的声响,恍惚间回到了少女时的冬天——庄之行背着她穿过结冰的湖面,他的狐裘裹着她,耳后是他温热的呼吸,他说:“阿楠别怕,哥哥在。”
孩子落地时,哭声刺破了寒夜。萧楠望着那眉眼,分明是年少时庄之行的模样,忽然捂住脸,泪水中混着无声的呜咽。她给孩子取名“念安”,蓝晨的死,侯府的亡,庄之行的疯,自己的无能为力都不停地压迫着她,她知道她已经不能全身而退,庄之行不会放过出逃的她,她只希望这个孩子可以平安,有地可去,有人可依。
念安三岁那年,已经会摇摇晃晃地追着院外的枫叶跑。萧楠坐在廊下做针线,看着儿子捡起一片最红的枫叶递过来,奶声奶气地喊“娘”,指尖忽然刺痛——针扎进了皮肉,像极了当年她发现蓝晨被构陷时,心口那阵尖锐的疼。
庄之行找到他们的那天,念安正举着枫叶给萧楠看。他穿着深黑色的蟒袍,身后跟着甲胄鲜明的禁军,周身的贵气与压迫感比三年前更甚。目光落在萧楠身上时,那层冰冷的权势瞬间融化,露出底下偏执的滚烫。
“阿楠,跟我回去。”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却在看到萧楠戒备的眼神时,不自觉放软了语气,“我们回家。”
萧楠只觉心里一阵悲凉。
她将念安护在身后,指尖攥着那片枫叶,叶缘的锯齿硌得掌心生疼。“庄之行,你我之间,早就不是兄妹了。”
庄之行不容置疑,挥了挥手,禁军上前将院落里的东西尽数搬出。“你……”萧楠语音未落,就被庄之行打晕,抱在怀里。他抱着萧楠,对念安笑了笑说,“我是爹爹。”
回京城的路上,念安被庄之行抱在怀里,好奇地摸着他腰间的玉带。萧楠躺在榻上,双眼紧闭,她皱着眉,庄之行衣间淡淡的松木香萦绕在她身旁,她又梦到那个荒唐的寒夜。
庄之行将她安置在京郊的枫园,这里栽满了枫树,深秋时漫山红透,像极了她年少时的梦境。他给了她无上的荣宠,却也给了她无形的囚笼——枫园的墙越砌越高,连飞鸟都难以越过。
他总在处理完政事后来到枫园,屏退左右,笨拙地学着给念安喂饭,看萧楠做针线时,目光会黏在她身上,一看就是几个时辰。有次念安问:“爹,娘为什么总不笑?”
庄之行摸着儿子的头,望向窗外飘落的枫叶,声音低哑:“等枫叶红透了,娘就笑了。”
可萧楠再也没笑过。她看着庄之行的权势日渐膨胀,看着他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甚至连皇帝都要看他脸色,心底的寒意就像枫园深冬的冰湖,一寸寸冻结。她时常对着满箱的枫叶发呆,那些红得似血的枫叶,把她留在了那个寒夜。
念安七岁那年,被接入宫中教养,成了人人敬畏的小公子。萧楠独自留在枫园,日复一日地看着枫叶绿了又红。庄之行来看她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来都带着一身酒气和更深的偏执,他会紧紧抱着她,在她耳边一遍遍说:“阿楠,只有我能护着你,只有我。”
萧楠的身子是在那年深秋垮的。太医说是心病难医,开了无数汤药,都没能让她脸上恢复半分血色。她躺在病榻上,看着窗外漫山红枫,忽然想起少女时,庄之行替她摘枫叶,不慎从树上摔下来,手肘擦破了皮,却举着枫叶对她笑,说:“阿楠你看,这片最红。”
她又想起那时先皇赐婚,她在枫叶刚红时嫁给了蓝晨,两人举案齐眉,琴瑟和鸣过了不到三年日子。约莫是三年后的深秋,蓝晨被构陷而死,构陷他的却是自己的哥哥……
她又想到香暗荼和藏海在五年前的深秋离去,那时她被庄之行囚禁在侯府,未能与他们告别,至于香暗荼从冬夏寄来的信,她也从未收到。一年后的秋天,庄之行告诉她香暗荼产下了一对双胞胎,她还给那对双胞胎缝了好几件小衣裳,只是,都未曾来得及送出去……
她想到了好多好多,父亲的做给自己的木雕,母亲的桂花酿,蒋襄的不甘,庄芦隐的自作自受,赵桐儿的暴毙而亡……
庄之行赶来时,她已经气若游丝。他攥着她的手,那双手曾经为他缝补过伤口,为他整理过衣襟,如今却冰冷得像块玉石。“阿楠,撑下去,我把这天下都给你……”
萧楠缓缓摇头,目光落在他袖中露出的半片枫叶上——那是她年少时夹在他书里的。她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像一片枫叶落在水面,悄无声息地沉入了水底。
萧楠死后,庄之行彻底疯了。
他废了太子,权倾朝野,朝堂之上无人敢逆他半分,可回到枫园,却会对着空荡荡的院落说话,仿佛萧楠还坐在廊下做针线。他命人将枫园的枫叶全部摘下,做成标本,塞满了她住过的房间,风吹过时,满室“沙沙”声,像极了她曾经的低语。那刻有半个“庄”字的玉佩,是她留下的唯一物件。
他开始疯狂地寻找与萧楠相似的女子。有个江南女子眉眼温顺,他带她回枫园,却在她拿起针线时勃然大怒——阿楠的针脚从来细密工整,不会像她这样歪斜。有个冬夏女子擅长骑马,与萧楠一般,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他陪她跑遍了京郊马场,却在她不懂枫叶为何物时,将人打入了地牢。
他收集了无数张相似的脸,却总在某个瞬间惊醒,她们都不会在看到枫叶时眼含温柔,不会在他受伤时偷偷落泪,不会在听到“哥哥”二字时,露出那样清澈又依赖的眼神。
念安长大成人后,承袭了他的爵位,看着父亲日渐疯癫,却无能为力。他见过父亲在深夜抱着一堆枫叶痛哭,也见过父亲在朝堂上眼神冰冷地处置政敌,那两个极端的模样,都刻着同一个名字——萧楠。
庄之行临终前,已是权倾天下,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他躺在枫园的病榻上,窗外的枫叶红得像燃起来的火。手里紧紧攥着一片干枯的枫叶,那是当年萧楠亲手夹在他书里的那片,边缘已经磨得光滑,却依旧红得触目惊心。
弥留之际,他仿佛又看到了少女时的萧楠,站在枫树下对他笑,手里举着一片红枫,声音清脆如铃:“阿行哥哥,你看这片好不好看?”
他想伸手去接,指尖却只碰到一片冰凉的虚空。
风吹过窗棂,卷起几片新落的枫叶,落在他渐渐冰冷的手背上。那权倾天下的权势,那疯魔半生的执念,终究都随着这片枫叶,归于尘土。
“下次你路过,人间已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