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傍晚，太阳把一天的热气全闷在屋子里。厨房里的白炽灯亮着，照得墙上那层常年没擦干净的油腻反光，空气里全是炒白菜和汗味儿混在一起的味道。我坐在小板凳上，低着头扒拉碗里的米饭，一粒一粒地往嘴里送，没什么胃口。
玻璃桌上铺着当日报纸，边缘被水汽泡得起了卷。爸和妈坐在对面，筷子不停地往弟弟张扬碗里夹肉。张扬今天心情特别好，翘着二郎腿，脚尖差点踢到桌子腿，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
"慢点吃，别呛着。"妈把盘子里最后一块排骨夹给张扬，声音腻得我嗓子发紧。"咱扬扬真有本事，大专录取通知书都拿到手了，还是他爸托了多少关系才弄到的好学校。"爸喝了口白酒，咂咂嘴。"那是，我儿子将来肯定有大出息。不像有些女孩子，读再多书有什么用，还不是得嫁人。"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都没往我这边瞟一下，像是在说桌上那盘吃完的空菜盘子。
张扬咽下嘴里的肉，用筷子敲着碗边。"爸，妈，你们说什么呢。"他嘴上这么说，眼睛却瞟向我，嘴角翘得老高，"姐学习那么好，肯定也考得不错吧？"
我捏着筷子的手抖了一下，把碗往桌里挪了挪。
妈赶紧打圆场："哎呀，别问你姐了，吃饭吃饭。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干嘛，将来还不是要在家伺候老公孩子，哪有咱扬扬厉害，以后可是要当老板的人。"
张扬把椅子往我这边挪了挪，神秘兮兮地从书包里掏出个东西，在我眼前晃了晃。是张录取通知书，红色的封面烫着金字，特别扎眼。
"看见没？"他把通知书啪地拍在我面前的报纸上，声音大得我耳朵嗡嗡响，"重点大学又怎么样？我这个大专是我爸托关系弄到的，出来包分配，比你那个破通知书有用多了！"
我盯着那红纸金字的通知书，感觉眼睛被刺得生疼。十八年来，我早就习惯了活在弟弟的阴影里。他成绩不好，爸妈就说男孩子开窍晚；他打架斗殴，爸妈就说男孩子调皮是正常的；他把我的书本撕了折纸飞机，爸妈也只是笑着说姐弟俩感情真好。而我，考试考了年级第一，妈只会说"别骄傲，你弟弟要是用心学肯定比你强"；我得了市里作文比赛一等奖，爸随手把奖状扔在一边"女孩子搞这些没用的东西干啥"；我晚上偷偷用功学习，妈抱怨我浪费电。
手里的筷子越捏越紧，指节都泛白了。桌角那个红色的通知书，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眼睛发花。
"姐，你倒是说话啊。"张扬用脚尖踢了踢我的凳子腿，"你考了多少分啊？是不是没考上，不好意思说了？"
我没说话，端起碗想回房。刚站起身，张扬突然伸手从我裤兜里掏东西，动作快得我根本来不及反应。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我昨天刚收到，小心翼翼藏在口袋里准备晚上告诉他们的通知书，就这么被他抢了过去。
"哟，还真考上了？"张扬展开通知书，故意大声念出来，"XX大学？一本啊！姐你挺能耐啊。"
"还给我！"我伸手去抢，声音都变调了。这是我十八年来唯一的希望，是我熬夜苦读考出来的，是我离开这个家的唯一机会。张扬举着通知书往后退，一边退一边笑。"凭什么还给你？一张破纸而已，留着有什么用？"他转身跑到灶台边，就在我以为他要把通知书还给我的时候，他手腕一扬，那张承载了我所有梦想的纸，轻飘飘地落进了还没熄火的灶膛里。
"不要！"我尖叫着扑过去，可已经晚了。橘黄色的火苗舔上纸张的一角，迅速蔓延开来。我的名字，我的学校，我十八年的努力，在噼啪的燃烧声中卷曲、变黑。
"张扬！你干什么！"我抓着他的胳膊使劲摇晃，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张扬用力把我推开，我没站稳，砰地一声摔在地上，膝盖正好撞在煤炉的铁脚上，疼得我眼前发黑。我闻到一股淡淡的焦味，不知道是通知书烧完的味道，还是我的裤子被烫焦了。
"干什么？就是让你知道，"张扬蹲下来，凑到我脸前，声音又轻又冷，"你再努力有什么用？还不是得听我的。等我毕了业，你就得乖乖出去工作挣钱，给我买房买车娶老婆。"
妈这时才慢悠悠地走过来，拉了张扬一把。"行了扬扬，跟你姐较什么劲。"她转头看了我一眼，皱着眉头，"哭什么哭？不就是一张通知书吗，让你妈明年再托人给你找个复读学校，多大点事。"爸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行了，吃饭吃饭。孩子不懂事闹着玩呢，你一个当姐姐的，就不能让着点弟弟？"
我坐在地上，看着他们一家三口重新坐回餐桌，有说有笑的样子，好像刚才烧掉的不是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只是一张废纸。张扬还在跟爸妈吹嘘他那托关系弄来的大专名额多好多好，爸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妈不停地往他碗里夹菜。
我的膝盖还在疼，可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比膝盖更疼。那是一种密密麻麻的、抓心挠肝的疼，疼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看着灶膛里的灰烬，随着热气飘出来，像一群破碎的蝴蝶，在空中打转，然后消失不见。
不知道坐了多久，天慢慢黑了。奶奶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进来。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笑得正开心的张扬一家三口，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拉起我，把我带到院子里。
"囡囡，不哭。"奶奶拿手帕擦了擦我脸上的眼泪，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帕包，塞到我手里。"这里有点钱，是奶奶攒的，你拿着......要是不想在家待着，就出去走走吧。"手帕包里的钱不多，都是些一块五块的零钱，沉甸甸的。我捏着那个布包，感觉眼泪又要掉下来。在这个家里，只有奶奶会偷偷给我塞糖吃，会在我被张扬欺负的时候偷偷安慰我，会在爸妈看不到的地方给我一点温暖。
可这点温暖，现在却像一根针，扎得我心脏疼。我把手帕包还给奶奶，摇了摇头。
奶奶叹了口气，没再说话，只是拍了拍我的胳膊，转身走回了屋里。屋子里还传来张扬得意的笑声，像一把把小刀子，扎在我耳朵里。
我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膝盖还是很疼，可心里的那种疼却好像突然消失了。不是不疼了，而是好像有什么东西断了，噗嗤一声，就像气球破了一样，所有的情绪都漏了出去。
我走到客厅，客厅里没人。茶几上放着一个玻璃烟灰缸，沉甸甸的，底部还有没清理干净的烟蒂痕迹。我伸出手，指尖碰到玻璃的冰凉，顺着手臂一直凉到心里。灶膛里的火还没熄，偶尔有火星溅出来，落在地，很快就灭了。我站在张扬身后，他正背对着我，跟妈说着什么，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把烟灰缸举过头顶，胳膊有点酸。灶膛里又溅出一点火星，落在我脸上，有点烫。我看着弟弟的后脑勺，头发是前几天刚烫的，花了爸妈好几百块钱。就是这个后脑勺，无数次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厨房里的空气还是那么闷热，油腻的味道钻进鼻子里。张扬还在笑着，妈还在说着，爸的酒杯碰到桌子发出清脆的响声。可我什么都听不见了，世界突然变得很安静，安静得只能听到我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像打鼓一样。
烟灰缸举在头顶，沉甸甸的。我盯着弟弟的后脑勺，看他随着笑声一晃一晃的。灶膛里的火苗又跳了一下，映在我眼里，像两颗小小的、跳动的星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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