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灰缸砸下去的时候没什么声音,就跟敲在西瓜上似的闷响。张扬的笑声戛然而止,整个人像断了线的木偶往前扑在饭桌上,碗碟哗啦啦碎了一地。
我手里空了,那股沉甸甸的感觉突然跑掉了,有点发飘。玻璃烟灰缸在地上炸开,透明的碎片混着米饭和菜汤,还有几滴红得发黑的东西。
"啊——!"妈尖叫起来,声音像被捏住脖子的鸡。她扑过去抱住张扬的头,手一摸全是血,立马瘫坐在地上哭,"我的儿啊!杀人了!救命啊!"
爸把酒瓶子往桌上一砸,碎玻璃溅到我脚边。他眼睛瞪得溜圆,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几步冲过来揪住我头发往墙上撞。"畜生!我打死你这个畜生!"
头撞在墙上,咚的一声,眼前金星乱冒。可我没哭,也没躲,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头发被他揪得生疼,头皮像要裂开,但这点疼跟心里那股空落落的感觉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爸!别打了!"张扬突然哼哼唧唧地醒过来,半边脸全是血,看着吓人。"头晕......"
爸一听这话,立马松了手。我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后脑勺热乎乎的,估计也流血了。妈还在哭天抢地,张扬被爸半抱半扶着,嘴里哼哼唧唧。整个厨房乱成一团,地上又是血又是碎玻璃,还有洒了一地的白菜汤。
"赶紧送医院!"爸吼了一声,声音都劈叉了。他背起张扬就往外跑,脚步声咚咚咚地穿过院子。妈哭着跟在后面,一边跑一边回头瞪我,那眼神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
院子里的灯亮了,明晃晃的。我坐在厨房地上,看着满地狼藉,突然觉得有点可笑。为了那么一张破纸,闹成这样。可手一摸兜,通知书烧掉的地方还空落落的,心里那股梗着的感觉又上来了。
玻璃碎片在脚边闪着光,有块尖的扎进了我裤腿,不知道。我就那么坐着,听着远处传来爸发动拖拉机的声音,然后慢慢消失在夜里。整个屋子突然静下来,只剩下灶膛里柴火偶尔噼啪一声。
我站起来,踩在碎玻璃上也不觉得疼。走到水缸边,舀了瓢水洗脸。水冰凉,顺着脸颊往下淌,把脸上的灰土冲掉了。镜子里的人看着有点陌生,头发乱糟糟的,额角有块红肿,嘴角破了,渗着血。眼睛倒很亮,亮得有点吓人。
突然,灯灭了。
整个屋子陷入一片漆黑,只有灶膛里那点微弱的光。估计是刚才爸摔酒瓶子的时候把电线砸坏了。我摸着墙走到灶台边,想去看看火灭了没。刚伸出手,就碰到个热乎乎的东西,吓得我赶紧缩回手。
"囡囡。"奶奶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来,吓了我一跳。
"奶奶?"我摸到火柴,划亮。黄色的火光里,奶奶站在灶台边,手里拿着个药箱,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
"您怎么还没睡?"我问她。火柴灭了,屋子里又黑了。
奶奶没说话,拉着我的手走到院子里。月亮出来了,白晃晃的照在地上。她让我坐在门槛上,打开药箱,拿出酒精和纱布。酒精擦在额角的伤口上,刺得我一哆嗦。
"您赶紧回屋睡吧,"我想把手抽回来,"我没事。"
奶奶把我手按住,力气大得不像个老太太。"傻孩子,"她叹了口气,"你这是干啥呀。"
"他烧了我的通知书。"我低下头,看着自己脏乎乎的手。
奶奶包伤口的手顿了一下。"我知道。"
我抬起头看她。月光下,奶奶的脸皱巴巴的,像棵枯树皮。可她眼睛里的东西,我看懂了。那不是同情,也不是可怜,是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好像早就知道会这样的平静。
"当年你妈生你的时候,"奶奶突然开口,声音轻飘飘的,"你爷爷一看是个丫头片子,转身就走了。你爸那时候虽然没说啥,可我知道,他也盼着个儿子。"
我没说话,听着。奶奶很少跟我说这些。
"后来你弟弟出生,家里跟过年似的。那时候我就知道,这个家,以后没你的地方了。"奶奶用布巾擦了擦我手上的泥,"你从小就懂事,不哭不闹,有口吃的就乖乖待着。可懂事的孩子,有时候最可怜。"
她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塞进我手里。硬邦邦的,是把钥匙。
"后院仓房的钥匙,"奶奶的声音压得很低,"里面有个旧木箱,是我给你攒的东西。你要是想走,就拿着。"
"走?"我愣住了。
"走得远远的,别回来了。"奶奶帮我把纱布系好,"这个家,不是你的家。"
远处突然传来拖拉机的声音,越来越近。奶奶赶紧把钥匙塞进我裤兜里,推了我一把。"快进屋,别说我跟你说过这些。"
我还没反应过来,爸和妈已经冲进院子了。张扬被爸背着,头上包着白纱布,看样子没大事。妈一看见我就骂:"你这个扫把星!还愣着干啥?赶紧烧水去!"
爸把张扬放在堂屋的椅子上,转头瞪着我。他眼睛里全是血丝,看着我的时候,就像在看什么仇人。"等你弟弟好些了,我再跟你算账!"
我站在院子里没动。月光把我们一家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歪歪扭扭地靠在一起,只有我的影子孤零零的,离他们远远的。
妈从屋里端着热水出来,看着我还站着,扬手就要打。"还不快滚去做饭!想饿死我们啊?"
"别打了!"张扬突然开口,声音哑哑的,"头还疼......"
妈立马放下手,心疼地摸张扬的头。"哎哟我的儿,是不是要吐?妈给你拿水去。"
爸蹲在张扬旁边,低声问:"医生怎么说?"
"轻微脑震荡,"张扬哼唧着,"让回家歇着,别劳累。"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瞟着我,眼神阴沉沉的。
我看着他那样子,突然想起小时候。那时候张扬刚上学,被高年级的欺负了,哭着跑回家。我把我攒了好久的零花钱给他买糖吃,还替他去跟高年级的打架,结果被打得鼻青脸肿。那时候张扬抱着我哭,说以后一定会保护我,不让任何人欺负我。
可现在呢?
我转身走进厨房,不想再看。锅里的水开了,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我往锅里下了面条,捞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忘了放盐。
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盐罐子。她没说话,只是把盐罐子递给我。
夜里,我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爸和妈在隔壁屋低声说着什么,偶尔传来妈哭哭啼啼的声音。张扬在他自己屋里哼哼唧唧,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翻身。
我悄悄摸下床,从裤兜里掏出那把生锈的钥匙。月光从窗户照进来,钥匙上的锈迹看得清清楚楚。后院那个仓房,我已经好几年没去过了。小时候奶奶会偷偷在里面藏好吃的给我,后来张扬发现了,把里面翻得乱七八糟,奶奶就再也不让我去了。
我轻轻推开门,院子里静悄悄的。月光把一切都照得发白,墙角的那棵老槐树影子歪歪扭扭的,像个张牙舞爪的鬼。仓房在院子最里面,门是木头的,上面挂着把大锁。
钥匙插进锁孔,吱呀一声,锁开了。我推开门,一股灰尘味扑面而来。仓房里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我摸索着往前走,手碰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是奶奶说的那个木箱。
我打开木箱,里面铺着旧棉花。我伸手一摸,摸到一沓用布包着的东西。打开一看,是钱。全是十块二十块的零钱,用橡皮筋捆着,整整齐齐的。我数了数,竟然有两千多块。
除了钱,还有几件旧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的。最下面是个红布包,里面包着个银镯子,看着有些年头了。我把镯子戴在手上,冰凉的,有点沉。
突然,外面传来脚步声。我赶紧把东西塞回木箱,关上盖子,躲到一堆柴火后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月光照进来,是爸。
爸手里拿着个手电筒,在仓房里照来照去。他走到木箱旁边,蹲下来摸了摸锁。我屏住呼吸,心怦怦直跳。
"老婆子搞什么鬼......"爸低声骂了一句,转身走了。
等他走了,我才敢出来。我把钱和镯子塞进衣兜里,把衣服包在包袱里。我看了一眼木箱,突然发现里面还有个小本子。拿出来一看,是奶奶的日记。
借着月光,我翻开日记本。里面的字歪歪扭扭的,是用铅笔写的。
"今天囡囡出生了,六斤八两,眉眼像她妈。"\
"扬扬也出生了,家里终于有后了。"\
"囡囡把省下来的馒头给扬扬吃,这孩子太懂事了。"\
"看到囡囡偷偷哭,心里不好受。"\
"给囡囡攒了点钱,希望她以后能走得远远的。"
最后一篇日记是昨天写的:"通知书被烧了,囡囡心里肯定不好受。希望她能想通,早点离开这个家。"
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日记本上,晕开了字迹。原来奶奶一直都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我把日记本放进包袱,关上仓房门,锁好。刚转身,就看见奶奶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个布包。
"把这个带上,"奶奶把布包递给我,"里面是我做的饼,路上吃。"她又从怀里掏出个小药瓶,"这是治伤口的药,记得按时擦。"
"奶奶......"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眼泪一直流。
"走吧,"奶奶推了我一把,"再晚就来不及了。"
我看着奶奶的脸,在月光下显得那么苍老。我突然想到,我走了,就剩奶奶一个人在家了。爸和妈会不会欺负她?张扬会不会找她麻烦?
"奶奶,您跟我一起走吧。"我拉着她的手。
奶奶挣开我的手,摇了摇头。"我老了,走不动了。你走了,我也就能歇歇了。"她从口袋里掏出张纸条,"这是你姑姑家的地址,她在南方,你去找她吧。"
远处传来公鸡打鸣的声音,天快亮了。
奶奶把我推出院子,关上大门。我站在门外,听着身后传来奶奶咳嗽的声音,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喘不过气来。
我转身跑了,不敢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