蹭饭

下课铃响，我收起堪堪了结的课堂内容，踩着少年人欢快飞奔的影子，穿过女学生们飞扬的发丝，心里恍然若失，分明已经从业七八年了，看着眼前的景象，还是会想起来十年前的青春，三十岁，说实话，我已经记不起之前自己的模样了。

从课桌到讲台，上学时只需几步，可同样的距离，当了老师，那种感觉，永远也回不去了。

其实还好，毕竟，有的人，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有勇气再踏上讲台，嬉皮笑脸用粉笔在黑板上龙飞凤舞写上同学的名字，在一阵发疯的狂笑里追逐奔跑，东躲西藏。

推开办公室虚掩的门，凉气直往身上招呼，立即激起一阵颤栗，我的手在把手上打了一下滑，才勾着重新关上。

这个点在办公室里待着的都是等上最后一节课的，对桌女同事披着空调被正趴在作业本上小憩，闻声露出一只眼：“商老师，下节课还是你的？”

我放下教材，整理桌面散乱的默写纸：“不是我，我上午没连排，下节是小邢的课。”

连排是学校一贯的安排，每次上单节，都跟放假了一样，一身轻松，累不累到无所谓，主要是连排很难安排课程，特别是文科，课本内容完结，那基本没什么着落，只是讲讲题背背书。

“真好，”她撇了撇嘴，看起来还没睡醒，懒洋洋靠在椅背上伸展四肢，“我还要上下节课，好饿啊，上完课就没胃口了。”

我抬眼：“不是十二点下课？”

“嘻嘻，因为我还有一个奶茶外卖没拿呢。”她拎着包往外走，“喝一肚子水，饭就没法挤了。”

“有让我帮你打包的午餐吗，晚点儿热着吃？”我提议。

“谢谢商同志，不过我打算减肥啦，这午饭不吃也罢。”

声音随着“咔嚓”的关门声戛然而止。

“商老师，去食堂？”有人伸头进来，往办公室的东瞟西瞟，不过再帅的人，五官做这个表情也足够贼样。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隔壁数学教研组的徐之州。

记得刚开学头一次同事聚餐，因为没来得及加进群聊，我得知通知后，快马加鞭赶到，饭局几乎已经散了。

本来我也不是奔着吃饭去的，由于我是前一天才接到被录用的消息，也是今天一早才到，甚至连学校总共有几栋教学楼都不知道。借着这个机会，我刚好能了解一下学校的具体情况。

残羹冷饭间，只有三三两两的人，我一眼就看见了坐在角落一桌旁斯条慢理吃鱼的徐之州——那人吃饭的时候很认真，盯着盘子里的鱼，眼都不带眨一下，筷尖夹着白蒜搬的鱼肉，认真地像是个品鉴家。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我走过去，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后知后觉，这个动作好像不太礼貌，却又来不及收回手，只得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着友好和自然些。

“你好，请问一下，有什么事吗？”他往我脸上扫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眼睛忽然亮晶晶的，语气也非常热情，“如果你有问题，我很乐意为你效劳。”

看他的表情，感觉他下一秒会说“如果你让我滚也是可以的只要你开心就好啦”。

“那……谢谢啊，”我也不想跟他客气了，住处还没着落，最起码今晚不能无功而返，但，他这样，本来不善言辞的我有些尴尬，“你好，我叫商司意，以后就是同事了，我就是想问问……我们学校的具体环境。”

“哦，你好，我叫徐之州，”他扬着尾音点点头，伸手拉了张椅子，拿起桌上的葡萄酒瓶，结结实实倒了一满杯，“明天还要上班，就不喝白的了吧，商老师，你来晚了，罚三杯啊！”

看着深红透光的液体，其实我有心也无力，之前同学聚会，男女对半，每次点的都是红白皆有，为的就是照顾酒精不耐的，以及醉了就会撒酒疯的。

好巧不巧，我就是整桌有名的“红的一杯倒，白的不会喝，啤酒喝不了”的主——因此，他们在我杯子里倒的，一般都是果汁。

“ 我的酒量我做不了主。”

言简意赅，就是我酒量不行。

“就一口，说不定你能喜欢呢。”他把酒杯端了过来。

显然这人没有眼色，连话里有话都听不出来。

我把酒杯往盘子旁推了推：“是真的。”

“行吧，商老师，”他也不继续让酒，话都到这里了，也没有让人为难的道理，明事理的人都知进退，果然，他用手指沾了点酒液，开始在空了的盘子里画线条。

这是准备给我画地图？

……他不会是喝醉了吧？

“你看啊，这里是高一教学楼，这里，是高二教学楼，这里是高三教学楼……”他画了几个排列整齐的长方形，又在附近圈了个椭圆，“这里，就是操场，旁边是清凉菀，后面就是谢师亭……”

半个小时，我把能想到的全部问了一遍，听的很仔细，生怕哪个细节漏了。

结束后我道了谢，一抬头，其他桌上的狼藉都收拾的差不多了，服务员忙前顾后，看我们这边已经准备要走了，麻利地把盘子都收好，还提醒我们外面下雨了。

“这个路段有点儿偏，不太好打车。”我们站在酒店门前，看着连成珠串的雨，突然一阵撕扯的风，推阻着身体，没来得及睁开眼，又是打碎的水珠，一股脑扣在了身上。

“住一晚？”他从兜里拿出手机，朝我晃了一下，是收付款二维码，“这里离学校比较远，估计要起个大早。”

我笑了笑：“那我住的酒店离学校稍微近点，我还是回去吧。”

“你怎么回去？”

“叫网约车吧。”我点开几乎已经落灰了的软件，略微有些手生的下了订单。

“行吧。”他进门又出来，手里多了个房卡。

一分钟

两分钟

……

徐之州没动。

“你怎么……”我看他，正要开口，他突然打断我，“哎，是那辆不？”

车灯晃的我眼疼，几乎看不清东西，感觉好一点才睁开眼，徐之州挡在我身前，缓缓举起了手机。

咔嚓，咔嚓——

“干什么？”我看了一眼车牌号，是这车没错，只是徐之州的行为举止，真的像是为了保护妹妹操不完的心的老大哥。

司机是个中年人，中气十足，喊一嗓子：“尾号2376，是你吧？”

“啊，对。”我捂着头飞快跑上车，捏了捏外套里面的衣服，还可以，没有湿。

“对了，你电话是什么？”徐之州冲了过来，朝我大吼了一声。

“*******2376。”车开动前，我报了一串数字。

灯下阴影角度移动，但徐之州好像还是没动。

徐之州绽开了笑容，挥了挥手，半天才喊：

“记得同意一下啊。”

从那以后，他还挺照顾我的，后来，听说我住了宿舍，还专门搬到了我楼下，只不过……现在成了邻居。

“不了，我回宿舍。”

这话不是推辞，是食堂的饭实在是不合我胃口，而且，刚好可以精进一下厨艺。

“好，要我去蹭饭吗？”徐之州又问。

这是他近两年养成的习惯，只要听说我回宿舍，他一定要问一句。

根据我对徐之州的了解，他估计还拿了自己的碗筷，几次他在我家吃饭，就抱怨过我家碗小，都不够他吃几口的。

我看他一眼，他果然从背后掏出家伙，笑眯眯看我。

我听到自己震耳欲聋的沉默，叹了口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