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那惊天动地的倒塌巨响,如同一个血腥的休止符,短暂地凝固了殿内的混乱与追杀。但仅仅是一瞬。
“追!别让那两个妖女跑了!放箭!放箭!”张全太监那破锣嗓子因极致的恐惧和怨毒而扭曲变调,嘶哑的咆哮穿透烟尘,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咬在沈云舒和萧锦瑟身后。
烟尘尚未落定,死亡的呼啸已然追至!
“嗖嗖嗖——!”
密集的箭雨撕裂空气,带着刺骨的寒意,从她们身后那片金碧辉煌的废墟地狱中倾泻而出!锐利的箭镞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幽冷的金属光泽,如同毒蛇的獠牙,狠狠噬向那两个奔逃在烟尘边缘的身影。
沈云舒头也不回,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她拉着萧锦瑟的手腕猛地向侧面一拽!两人身体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牵引,瞬间紧贴着一根粗大的盘龙殿柱翻滚过去!
“咄咄咄咄!”
一连串沉闷的撞击声狠狠砸在她们刚刚掠过的地面和柱身上!坚硬的御窑金砖被凿出点点白痕,沉重的木柱上瞬间钉满了兀自震颤的箭羽,尾翎嗡嗡作响。
“走水道!”沈云舒的声音在箭矢破空声中依旧清晰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她目光如电,扫过前方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那里,一方巨大的、用以承接殿檐雨水的青铜貔貅兽首张着巨口,兽口下方,是黑黢黢、散发着陈年积水和淤泥腥气的方形出水口,仅容一人勉强钻入。
这是唯一的生路!
身后追兵的脚步声、盔甲碰撞声、愤怒的吼叫声如同汹涌的潮水,越来越近,沉重的压力几乎要碾碎人的脊梁。空气里弥漫着血腥、烟尘、箭矢的硫磺味和死亡迫近的恐惧,粘稠得令人窒息。
沈云舒没有丝毫犹豫,将萧锦瑟往兽首方向狠狠一推:“进去!”
萧锦瑟被那股大力推得一个趔趄,几乎是跌撞着扑向那散发着恶臭的黑暗洞口。她没有片刻迟疑,身体一矮,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瞬间被浓稠的黑暗吞噬。
就在萧锦瑟身影消失的刹那,沈云舒腰肢猛地一拧,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后仰,险之又险地避过一支贴着她面门射来的劲弩!弩箭带起的劲风刮得她脸颊生疼。与此同时,她手腕一翻,几点寒星无声无息地没入身后追得最近的两个侍卫咽喉。那两人连哼都未哼一声,便直挺挺地扑倒在地。
沈云舒看也不看,身体如同灵活的游鱼,紧跟着滑入那狭窄、湿滑的青铜兽口。
“砰!”
一块巨大的、沾满淤泥和腐败落叶的沉重铁栅栏,几乎在沈云舒后脚缩入的同时,被上方某种机关触发,轰然落下,死死封住了洞口!沉重的撞击声震得水道内的积水嗡嗡作响,彻底隔绝了外面喧嚣的追捕和刺耳的箭啸。
短暂的死寂降临。
只有水滴从高处石缝渗落,敲打在浑浊水面的“嘀嗒”声,单调而空寂,在狭窄的通道里被无限放大。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腐气味扑面而来,混杂着淤泥、死水、还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陈年秽物发酵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鼻腔和肺叶上。
水道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绝对的黑暗吞噬了一切轮廓,只有方才入口处透入的极其微弱的光线,勉强勾勒出脚下狭窄、湿滑、布满黏腻苔藓的砖石边缘。冰冷的污水没过脚踝,刺骨的寒意顺着小腿迅速蔓延至全身。
沈云舒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剧烈地喘息着。方才电光石火间的搏命奔逃和暗器连发,耗去了她不少气力。汗水混合着烟尘,黏在鬓角和额际。她侧耳倾听着铁栅栏外逐渐靠近的、杂乱的脚步声和叫骂声,确认那沉重的阻碍暂时挡住了追兵。
危机似乎暂时远离。
然而,就在这喘息未定的死寂黑暗中,一股更加阴冷、更加致命的杀机,毫无征兆地骤然爆发!
沈云舒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一只冰冷、带着薄茧的手,如同潜伏已久的毒蛇,快得超出了视觉的捕捉,精准无比地扣住了她的右手腕脉!一股刁钻阴寒的内力瞬间透入,如同冰针直刺筋络!沈云舒整条右臂瞬间麻痹,蓄势待发的暗器再也无法发出!
紧接着,一道尖锐、冰冷、带着死亡气息的硬物,毫无阻碍地抵在了她最脆弱的咽喉之上!针尖的寒意透过皮肤,直刺骨髓。
是萧锦瑟!
黑暗中,沈云舒无法看清对方的脸,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萧锦瑟近在咫尺的呼吸,冰冷而稳定,没有丝毫慌乱。那双隐藏在黑暗里的眼睛,此刻必定如同盯住猎物的毒蛇,冰冷而专注。
“现在,”萧锦瑟的声音在这密闭的、充满腐朽气息的空间里响起,如同冰片刮过琉璃,清晰而凛冽,每一个字都带着淬毒的寒意,“轮到你了。”
针尖微微下压,在沈云舒细腻的颈间皮肤上留下一个微凹的印痕。致命的威胁,赤裸裸地悬于一线。
沈云舒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右腕脉门被制,咽喉要害受制,这几乎是绝境。但出乎意料的是,她紧绷的身体在下一刻竟奇异地放松下来。没有挣扎,没有恐惧的颤抖,甚至连呼吸都似乎变得平稳悠长。
黑暗中,她甚至低低地、短促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带着一种近乎荒谬的嘲弄,在这死寂的水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昨夜冷宫西角门外,”沈云舒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的‘断魂丝’离你的后心,只差三寸。以我的习惯,三寸,足够让你死十次。”她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味,“可最后,我收手了。为什么?”
她微微偏了偏头,尽管这个微小的动作让那致命的针尖又往皮肉里陷了一分。她的语气里充满了纯粹的好奇,仿佛真的在思考一个困扰自己的难题:“萧锦瑟,告诉我,在那最后关头,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没有按下你袖中那管早已对准我肋下的‘蚀骨吹针’?”
这个问题,像一把无形的钥匙,骤然插入了萧锦瑟冰封的心防。黑暗中,沈云舒敏锐地感觉到,抵在自己咽喉上的针尖,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颤动了一下。
萧锦瑟没有说话。死寂的水道里,只剩下水滴单调的“嘀嗒”声,和她略显压抑的呼吸。
沈云舒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回答。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情人间的耳语,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挖掘秘密的残忍快意:
“因为我看到了。”她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就在我准备按下机簧,送你上路的那一刹那……你侧身躲避巡逻灯笼的光。动作间,你袖袋里滑出了一样东西。”
黑暗中,沈云舒能清晰地感觉到,扣住自己腕脉的手指,骤然收紧!那力道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萧锦瑟的呼吸,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紊乱。
“半块残玉。”沈云舒的声音如同冰锥,凿开凝固的空气,“质地是上等的羊脂白,边缘是不规则的断裂茬口,温润中透着一种被摩挲过无数遍的陈旧感。玉身上,用极细的金丝,嵌着一个残缺的字……”
她停顿了,似乎在等待,又像是在欣赏黑暗中对方无声的惊涛骇浪。然后,她用一种近乎叹息的、却又无比肯定的语气,吐出了那个字:
“‘容’。”
“轰——!”
萧锦瑟的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扣住沈云舒腕脉的手如同被烙铁烫到般猛地一松!抵在咽喉的毒针,也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偏移!冰冷坚硬的外壳,终于被这猝不及防的、直刺灵魂深处的秘密,狠狠凿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
那半块残玉……那是她娘咽气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攥在手心,指甲都抠进玉里,染着暗红血迹塞给她的东西!是她娘留在这吃人宫墙里,唯一的念想,也是她追索仇人的唯一线索!她贴身收藏,视若性命,从未示人!
“你……你怎么会知道?!”萧锦瑟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冰冷的控制,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惊悸。黑暗完美地掩盖了她瞬间苍白的脸,却掩盖不住声音里那巨大的震动。
沈云舒没有理会她的质问,也没有趁机反击。她甚至抬手,不是去格挡那偏移的毒针,而是精准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力道,握住了萧锦瑟那只依旧执着针、却已僵硬颤抖的手腕。
她的指尖冰凉,带着方才奔逃沾染的污渍和血腥气,却异常稳定。
“因为,”沈云舒的声音沉静下来,如同深潭古井,听不出悲喜,只有一种沉淀了太多岁月的、冰冷的了然,“那半块残玉的另一半,一直在我娘的骨灰坛里,和她一起,埋在北邙山最冷的乱葬岗上。”
她握紧了萧锦瑟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将某种刻骨的痛楚传递过去。
“我娘,是前朝末帝身边,那个被指认‘以药弑君’、最终被活生生钉入帝陵殉葬的……司药女官,沈容。”
“沈……容……”萧锦瑟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如同梦呓。这个名字像一道撕裂黑夜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尘封在记忆最深处的、被刻意遗忘的碎片。前朝宫廷,那个永远穿着素净宫装、眉眼温婉却透着坚韧、会在无人时偷偷塞给她一小块饴糖的女官……那个在她娘被拖入冷宫、所有人避之不及的绝望夜晚,唯一偷偷送来一包干净伤药和一小瓶吊命参丸的人……
是她!那个名字几乎被历史尘埃掩埋的司药女官!
巨大的冲击让萧锦瑟脑中一片空白,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抵在沈云舒咽喉的毒针彻底垂落。冰冷的水流浸透她的鞋袜,刺骨的寒意却比不上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害死你娘的人,”沈云舒的声音紧逼而至,如同铁锤,一下下敲打在萧锦瑟摇摇欲坠的心防上,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凿,“和最终构陷我娘、将她活殉帝陵的,是同一只手。”
她的话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两人共同的、血淋淋的伤口上。前朝废妃的冤屈,司药女官的惨死,两条被深宫吞噬的性命,两段被刻意抹去的血泪,在这肮脏黑暗的水道里,被这残酷的真相骤然串联!
黑暗中,萧锦瑟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沈云舒能感觉到她手腕的颤抖,那是一种混杂着滔天恨意、巨大震惊和某种宿命般悲怆的剧烈情绪波动。冰封了十几年的心防,在这一刻被彻底粉碎。
就在这时——
“在这边!水道入口封死了!一定有其他出口!搜!仔细搜!她们跑不远!” 张全那尖利怨毒的嘶吼声,如同跗骨之蛆,穿透了厚重的铁栅栏和宫墙,隐隐约约地传入水道深处!
紧接着,杂沓沉重的脚步声、金属盔甲的摩擦声,如同催命的鼓点,由远及近,在铁栅栏外响起!火把跳动的橘红色光芒,如同毒蛇的信子,开始透过栅栏缝隙和水道上方某些坍塌的石缝,扭曲地投射进来,驱散了一小片浓稠的黑暗,在水面和布满苔藓的湿滑墙壁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光斑。
追兵,到了!
刺眼的光斑扫过水道深处两个紧挨的身影。就在那一晃而过的、短暂的光明里,沈云舒和萧锦瑟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沈云舒的眼中,方才的平静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淬火利刃般的冰冷杀意和一种近乎燃烧的疯狂。而萧锦瑟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翻涌的惊涛骇浪尚未平息,但最深处那层冻结了十几年的坚冰,却已彻底碎裂消融,暴露出底下被鲜血和仇恨浸透的、灼热如岩浆般的底色!
火光跳跃着,清晰地映照出两人眼中那几乎一模一样的、被血与火点燃的——血色!那是一种无需言语、源于同源血仇的、最原始的共鸣与决绝!
栅栏外,铁器撬动沉重门闩的刺耳刮擦声骤然响起!伴随着侍卫粗暴的呼喝:
“快!撬开它!她们就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