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炉里的余温早就散了,灰扑扑的炉口像张裂开的嘴,嘲笑着我昨夜的疏忽。我蹲在地上,银簪戳进灰烬里,一点点挑开那些灰白色的粉末。半片焦黑的信纸赖在炭块上不肯松,边角还倔强地翘着,仿佛在跟天意较劲。
"凤凰胆"三个字烫得我指尖发颤。火漆残片陷在灰里,父亲那方"忠勤"小印的纹路还隐约可见。十年前他教我拓印私章的场景突然冒出来——边关的风沙裹着墨香扑在脸上,他握住我的手腕,一笔一划地说:"云溪记着,谢家的印,盖在文书上是承诺,盖在心上是骨气。"
门突然被敲响,惊得我差点把银簪折成两段。
"娘娘,您吩咐备的杏仁酪好了。"青竹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点不自然的尖细。
我把残片塞回袖袋,用裙摆擦干净手。"进来。"
青竹端着描金漆盘走进来,脚步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上。碟子里的杏仁酪凝得正好,杏仁香混着蜂蜜甜气扑过来,可我看着那层乳白的油皮,只觉得喉咙发紧。
"放桌上吧。"我转身对着书架,假装整理被翻乱的书卷。眼角余光瞥见她把碟子搁在案上,手指在托盘边缘捏出几道白印子。
"你守在外面的时候,听见书房里有动静?"我的声音尽量放平,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扣住了书架上的《史记》。
"没有啊。"青竹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奴婢一步都没离开过门口,连苍蝇...哦不,小禄子送早膳都没让进门。"
我慢慢转过身,目光落在她素色袖口上。天青色的宫装料子沾着几点灰黑,形状像极了炭炉里的那种。"你袖口怎么脏了?"
青竹"啊"了一声,慌忙把两只手背到身后,脚尖在青砖地上蹭了蹭。"许是...许是方才在廊下扫地沾的。昨夜里不是下雨了么,阶下积了泥。"
我盯着她发髻上新插的银流苏。那是去年生辰我赏她的,流苏坠着颗小珍珠,此刻正随着她急促的呼吸乱颤。"今天没轮到你扫地。"
青竹的脸"唰"地白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书房里静得可怕,只有窗棂上的雨珠偶尔滴答一声,砸在青石板上,像重锤敲在人心上。
我慢慢走到她面前,两人之间不过两步距离。她身上的皂角味混着淡淡的炭火气飘过来,刺得我鼻子发酸。三年了,从十五岁进宫到现在,她端药送汤,缝补浆洗,半夜我发高热时,是她用冻得通红的手巾给我物理降温;去年被林梦瑶身边的太监刁难,也是她挡在我身前挨了那记耳光。
"青竹,"我声音压得很低,"你跟着我多久了?"
她肩膀猛地一颤,眼泪"啪嗒"掉在地上,砸出个深色小圆点。"三年...零四个月..."
"我待你如何?"
"娘娘...娘娘恩重如山..."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撞在青砖上,"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
我别开眼,视线落在她散乱的发髻上。绾发的乌木簪松了半截,几缕发丝垂下来,掩不住簪子旁边沾着的一点黑色碎屑。那颜色,那质感,像极了我袖袋里那块火漆残片。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慢慢收紧。我蹲下身,手指几乎要碰到她的发髻,又硬生生停在半空。
"抬头。"
青竹缓缓抬起头,满脸泪痕,眼睛肿得像核桃。她睫毛上还挂着泪珠,颤巍巍地说:"娘娘,奴婢...奴婢是被威逼的..."
我终于还是伸出手,指尖在她发髻上轻轻一捻。那点黑色碎屑沾到指腹,带着微弱的蜡质触感。我把手指拿到鼻尖,是火漆加热后特有的焦糊味。
"谁?"我的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吃惊,"林梦瑶?"
青竹猛地睁大眼睛,眼泪流得更凶了:"是她宫里的张嬷嬷!她说...说我弟弟在京郊织染坊做工,要是不从...就拔了他的舌头..."她抓住我的裙摆,指甲几乎要嵌进布料里,"奴婢不敢撒谎!昨夜您去太医院后,张嬷嬷就堵在角门,她说只要奴婢趁您去御书房时...烧了那封信的第二页...就放过我弟弟..."
我的手停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那点冰凉的火漆碎屑。窗外传来禁军换岗的甲胄碰撞声,青石板上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慢慢消失在雨幕里。
"前朝遗物。"我突然开口,看着青竹的眼睛,"她是不是问过这个?"
青竹的瞳孔骤然收缩,嘴唇哆嗦着点头,牙齿咬得咯咯响。"是...她说...要是发现您在找前朝遗物...立刻回报..."
炭炉里最后一点火星灭了。我站起身,走到书案前,看着那碟已经凉透的杏仁酪。乳白的表面结了层薄皮,勺子碰上去发出闷闷的声响。
"起来吧。"
青竹趴在地上没动,双肩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我拿起银勺,舀了一点杏仁酪,送到嘴边。冰凉滑腻的甜腻在舌尖化开,甜得发苦。
"从今天起,"我把银勺放回碟子里,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你继续给林梦瑶传话。"
青竹猛地抬起头,满脸难以置信。
"她要什么消息,你就给什么。"我走到她面前,俯视着她,"但记住,十句里,只能有三句是真的。"
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打在窗纸上,像无数只手指在轻轻叩门。远处传来打更声,沉闷的梆子响在宫城里荡开,惊飞了檐角的几只麻雀。
"把眼泪擦干净。"我递过一方素绢帕,"等下去趟林梦瑶宫里,告诉她密信已经烧干净了,就说...我只来得及看到'凤凰胆乃前朝传国之宝'几个字。"
青竹接过帕子,抖着手擦脸,眼睛里还是满是恐惧。"娘娘...要是被发现..."
"发现了,"我打断她,走到书架前抽出那本《孙子兵法》,"先死的是你弟弟。"
她的脸瞬间失去所有血色,嘴唇翕动着说不出话。
我翻开书页,第一页密信还安安静静夹在里面。父亲沉稳的笔迹映入眼帘:"凤凰胆乃前朝传国之宝,内藏兵符地图,可调动三十万边防军。今在皇宫宝蕴楼三层西侧密室,机关为北斗七星第三指。切记,此物不可落入奸佞之手,否则..."后面的字迹被烧焦的边缘吞没了。
"下去吧。"我合上书本,"告诉张嬷嬷,下次再想威胁人,找个手脚干净点的。"
青竹连滚带爬地出去了,门枢发出"吱呀"一声哀鸣。我走到窗边,撩开窗纸一角向外看。雨幕中,青竹的身影匆匆穿过回廊,往西边林梦瑶居住的瑶华宫方向走去。她走路时身子还在发抖,发髻上的银流苏一晃一晃,像是随时会坠下来。
我把袖袋里的焦纸残片掏出来,小心翼翼地展平。除了"凤凰胆"三个字,还能辨认出"宝蕴..."两个半字。火漆残片上,父亲的私章印记已经模糊不清,但我还是能摸到那凹凸不平的刻痕。
书案上的杏仁酪凉透了。我拿起碟子,走到炭炉前,把剩下的杏仁酪倒进灰烬里。乳白的液体渗入灰中,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兵者,诡道也。"我对着空荡的书房轻声说,"父亲,您教我的,女儿没忘。"
门外传来青竹回来的脚步声,比刚才去的时候沉稳了些。
"娘娘。"她在门外站定,声音还有点发颤,"张嬷嬷...让奴婢告诉您...林姑娘说...谢您'识时务'。"
我把空碟子放回案上,拿起那本《孙子兵法》:"知道了。下去备水,我要沐浴更衣。"
"是。"
脚步声渐渐远去。我翻开书页,指尖划过父亲的批注:"做人亦然,刚柔并济。"墨迹已经有些褪色,但力道仍在纸上。
三年之约还有半年。但现在看来,这场游戏,等不了那么久了。
我走到铜镜前,看着里面脸色苍白的女子。发髻松散,眼底青黑,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林梦瑶,"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轻轻说,"想看前朝遗物?我成全你。"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芭蕉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像是有人在天际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