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理焦急的声音、家庭医生模糊的面孔、额头上冰袋的刺骨……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遥远而不真切。
意识在滚烫的熔炉和冰冷的寒渊之间剧烈摇摆。头痛欲裂,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胸腔,带来一阵阵令人作呕的眩晕。他在混沌的黑暗中沉浮,感官变得异常敏锐又异常迟钝。
记忆的碎片开始不受控制地翻涌,如同被惊动的海底沉船,带着岁月的锈迹和刺骨的冰冷,一件件浮现在高烧制造的幻境里。
不是现在身下柔软却冰冷的沙发,而是小时候,老家中那张硬邦邦、永远带着潮气的木板床。薄得像纸的被子根本挡不住初冬的寒气,他蜷缩在角落里,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手脚冻得像冰块。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吞噬着一切,只有窗外呼啸的北风,像野兽在呜咽。
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冻僵的时候,一个更小的、带着奶香气的身影悄悄钻进了他的被窝。是谁?黑暗中,他看不清脸,只感觉到一双温热的小手,笨拙却用力地包裹住他冰冷僵硬的手,然后放在嘴边,不停地呵着气。“阿淮别怕,我给你暖暖……” 男孩的声音细细的,带着点困意,却像黑暗里唯一的光源。那微弱的热气,奇迹般地驱散了一丝刺骨的寒冷。
男孩还把自己那床同样单薄的被子努力扯过来,盖在两人身上,小小的身体紧紧贴着他,像一只努力提供热量的小暖炉。那真实的、带着生命力的温暖,穿透了十几年的时光,灼烫了此刻高烧中瑟瑟发抖的温淮瑾。他无意识地蜷缩得更紧,仿佛想抓住那虚幻的暖意。
混乱的意识里,冰冷的公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后山那片洒满阳光的草地。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他依旧沉默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着远处。另一人却像只忙碌的小蜜蜂,在他身边铺开一张捡来的旧报纸,小心翼翼地放上几颗掉落的、还带着青涩绒毛的野柿子。“阿淮,你看!等它们变黄了,肯定很甜!”小槿献宝似的拿起一颗最大的,眼睛亮晶晶的,映着阳光。他记得自己当时只是淡淡瞥了一眼,没说话。
男孩也不气馁,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用废旧练习本钉成的、皱巴巴的小画本和一小截铅笔头。“我教你画画好不好?画柿子!” 男孩兴致勃勃地拉过他的手,把铅笔塞进他冰凉的手指间。手很暖,带着点汗湿,却异常坚定地包裹着他,引导着他在粗糙的纸页上画下一个歪歪扭扭的圆圈。“喏,这是柿子……这里要留点白,显得毛茸茸的……”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高烧中的温淮瑾,仿佛再次感受到了那笨拙却无比认真的引导,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被那只小手包裹的触感。那歪歪扭扭的圆圈,渐渐和白天在巷子里看到的那棵野柿子树重叠……
画面陡然变得阴郁潮湿。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生疼。不是公寓里恒温的中央空调,而是孤儿院门口那场倾盆大雨。他被一个穿着黑色西装、表情冷漠的男人强硬地拽着胳膊往车里塞。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拼命扭着头,在滂沱的雨幕中搜寻。
他看到了!男孩小小的身影不顾看护阿姨的阻拦,冲到了雨里,浑身瞬间湿透。男孩里紧紧抱着什么,对着他离开的方向,撕心裂肺地哭喊着:“阿淮——!阿淮——!” 那绝望的哭声穿透雨幕,像刀子一样扎进他的心脏。他抓不住,他只能抓紧手中仅剩的一幅画。
混乱的思绪中,一个清晰的画面闪过——离开前的那个晚上,他和男孩躲在被窝里,借着窗外微弱的路灯光,用珍藏的最后一小截铅笔头,在练习本撕下的纸上,极其认真地画了一幅画。画上是两个手拉手的小人,站在一棵挂满金黄色柿子的树下。那是他他们两个的约定……他记得那天晚上,男孩拉拉他的小手好像跟他说了什么话,他又想不起来了。
可是……那场突如其来的离别,让他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
那张画……那张画他后来一直留着,但他因为刺激发了一场高烧……只记得这幅画很重要,其他记忆也随之淡了。即使纸张早已泛黄变脆,但却和他最珍贵的奖杯放在一起。那是他童年唯一的光留下的凭证。
他那时想挣脱,想跑回去,想告诉男孩他会回来找他……可男人的手像铁钳,他所有的挣扎都徒劳无功。车门“砰”地关上,隔绝了男孩的身影和哭声,也隔绝了他整个世界的光。他被按在冰冷的真皮座椅上,雨水顺着发梢流进眼睛,又冷又涩。他记得自己当时没有哭,只是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那份被强行剥离、无能为力的剧痛,此刻在高烧的混沌中卷土重来,比身体的疼痛更甚百倍。
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呜咽,身体在昂贵的沙发上蜷缩成一团,如同当年那个被强行带离的孩子。
李木槿……是那个男孩么……是你吗?
我为什么,看不清你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