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晨,俞微站在微醺酒吧后门前,手指悬在空中,迟迟没有按下门铃。她已经在门口徘徊了五分钟,不断检查自己是否穿着得体——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头发松松地挽起。这很随意,她对自己说,只是工作会面而已。
门突然开了,秦醺站在那里,袖子卷到手肘,前额上沾着一点面粉似的白色粉末。
"我听到脚步声了。"他笑着说,"进来吧,我正在试验一种新的苦精配方。"
秦醺的工作室比俞微想象的更整洁有序。沿墙摆放着各种瓶瓶罐罐,标签上写着工整的字迹。中央是一张巨大的不锈钢工作台,上面摆满了实验器具——量杯、滴管、小型蒸馏装置,还有一排装着各色液体的小瓶子。
"像个化学实验室。"俞微轻声说,手指轻轻拂过工作台边缘。
"调酒本来就是一门科学。"秦醺递给她一件白色围裙,"保护你的衣服。"
他帮她系上围裙带子,手指不经意地擦过她的后颈,引起一阵细微的战栗。俞微迅速向前一步,假装对桌上的设备产生兴趣。
"这是什么?"她指着一个装着深红色液体的烧瓶。
"自制樱桃苦精,还在调试阶段。"秦醺站到她身旁,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柑橘和香料气息,"想尝尝吗?"
他用滴管取了一小滴,轻轻点在俞微的手腕内侧。这个动作莫名地亲密,俞微屏住呼吸。
"用手指蘸一点,点在舌头上。"秦醺指导道。
俞微照做了,一股复杂而浓郁的味道在口中爆发——先是樱桃的甜香,然后是草药的苦涩,最后留下若有若无的烟熏余味。
"太神奇了!"她惊叹道,"比市售的层次丰富多了。"
秦醺的眼睛亮了起来。"真的?我加入了少量熏制的红茶,想模拟那种..."
"回忆中的味道?"俞微接上他的话,"就像普鲁斯特的玛德琳蛋糕,一口就能唤起整个过去。"
"正是如此!"秦醺惊喜地看着她,"你完全理解了。"
他们相视而笑,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在空气中流动。俞微突然意识到,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感到与人如此心灵相通。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他们沉浸在创作过程中。秦醺试验各种材料组合,俞微则提供文学角度的反馈和建议。她坐在工作台旁的高脚凳上,笔记本电脑打开,不时记录下灵感或为秦醺的配方撰写背景故事。
"试试这个。"秦醺递给她一小杯琥珀色的液体,"《百年孤独》的初步尝试。"
俞微抿了一口,立刻被那种魔幻的味道组合震撼——热带水果的甜腻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像极了马尔克斯笔下布恩迪亚家族的命运。
"缺少一点...超现实的元素?"她思考着说,"也许可以加入某种出人意料的成分,就像书中那些突然出现的黄蝴蝶或升天的美人。"
秦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身去架子上寻找材料。俞微注视着他的背影,被他专注工作时紧绷的肩膀线条吸引。不知不觉间,她打开素描本,开始快速勾勒他的轮廓。
"这是什么?"秦醺突然回头,手里拿着一瓶奇怪的绿色液体。
俞微慌忙合上本子,但为时已晚。"只是...一些速写。"
秦醺走近,轻轻拿过素描本。翻开的页面上不仅有他的侧影,还有他调酒时的手部特写,以及工作室的局部场景,全都用简洁而传神的线条勾勒出来。
"俞微..."他的声音有些异样,"这些太棒了。"
"只是业余爱好。"她伸手想拿回本子,却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一瞬间的接触像静电般让两人都迅速缩回手,素描本掉在地上,散落出更多画作。
他们同时弯腰去捡,头几乎撞在一起。秦醺先捡起了本子,目光落在一幅画上——那是他在比赛时调酒的全景,周围用潦草的字迹写着一些文字片段:"他的动作像诗句一样流畅...酒精与创意的化学反应...为什么他的眼睛在灯光下像是融化的琥珀..."
俞微感到一股热血涌上脸颊。那些随手记下的文字比画作更加私密,几乎像是日记的片段。
秦醺轻轻合上本子,递还给她,眼神中带着一种新的温度。"我很荣幸成为你的创作灵感。"
工作室陷入一种舒适的沉默,只有冰块在金属调酒杯中碰撞的清脆声响。俞微重新打开电脑,文字突然如泉水般涌出。她描写一个失去味觉的调酒师如何凭借记忆和直觉创造奇迹,字句流畅得让她自己都感到惊讶。
"午餐时间。"秦醺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创作高潮。他端来两个盘子,上面是精致的开放式三明治和蔬菜沙拉。"工作再忙也要吃饭。"
他们坐在工作室的小阳台上,五月的阳光温暖而不炙热。俞微咬了一口三明治,惊讶于它的美味。
"你自己做的?"
"嗯。"秦醺点点头,"烹饪和调酒很像,都是风味的平衡。"
俞微突然想起什么,放下食物。"那天你说父亲不赞同你的调酒方式...能问问是怎么回事吗?"
秦醺的表情黯淡下来。他转动着手中的水杯,沉默了片刻。"我父亲是上海老牌酒吧'秦氏'的创始人,传统调酒界的元老。在他看来,调酒有固定的配方和程式,任何创新都是对传统的亵渎。"
"但你的比赛成绩证明..."
"对他来说不值一提。"秦醺苦笑,"他期望我接手家族生意,做他那种'正统'调酒。微醺酒吧是我偷偷开的,用我自己的方式经营。上周他发现了,大发雷霆。"
俞微想起秦醺在比赛中提到父亲时的表情。"所以你参加全国大赛..."
"是为了证明我的理念有价值。"他的眼神坚定起来,"不只是花哨的噱头,而是真正的艺术表达,就像文学一样。"
俞微不自觉地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他的手背上。"我相信你。"
秦醺翻转手掌,短暂地握了握她的手指。"谢谢。这对我...意义重大。"
午饭后,他们回到工作状态,但气氛变得更加轻松。俞微继续写作,偶尔抬头看秦醺专注工作的侧脸;而秦醺则不时送来新的配方让她品尝,两人交换着创作上的意见。
下午四点,工作室的门突然被推开。
"秦醺!"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
俞微抬头,看见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站在门口,银灰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眼睛和秦醺一样是琥珀色,却冷硬得多。他穿着一套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浑身散发着不容质疑的权威感。
"父亲。"秦醺的声音变得僵硬,"我不知道你要来。"
"显然。"男人的目光扫过工作室,最后落在俞微身上,"打扰了你的...娱乐活动。"
俞微感到一阵不适,那目光中的轻蔑不言而喻。
"这位是俞微,作家,也是我参加全国大赛的创意顾问。"秦醺介绍道,声音中带着一丝防御,"俞微,这是我父亲,秦正。"
秦正微微点头,态度冷淡。"创意顾问?又是一个你异想天开的点子?"
"俞微对文学有深入研究,能帮助我将文学作品转化为调酒灵感。"秦醺解释道,声音越来越低。
秦正嗤之以鼻。"调酒就是调酒,不是文学课。顾客要的是好喝的酒,不是听你讲小说。"
俞微看到秦醺的下巴绷紧了,但他没有反驳。一种保护欲突然在她胸中升起。
"秦先生,"她站起身,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坚定,"我认为调酒和文学都是艺术表达的形式。您儿子的创新不仅保留了酒的本质,还赋予了它更深层的文化内涵。而且客人们反响非常热烈。"
秦正挑了挑眉,显然没预料到会遭到反驳。他转向秦醺:"读书会?你在酒吧里办读书会?"
"是的,关于酒与文学的主题。"秦醺站直了身体,似乎从俞微的态度中获得了勇气,"营业额比平常提高了40%。"
"短期噱头罢了。"秦正冷笑,"全国大赛评委都是行业内的老人,不会欣赏你这些花哨的东西。"
"马修·康纳利已经认可了我的方向。"秦醺平静地说。
这个名字似乎让秦正有些意外。"康纳利?国际调酒师协会的那个?"
"他在地区赛上是我那组的评委,给了我最高分,还邀请我参加下个月的亚洲调酒师交流会。"
秦正沉默了片刻,然后摆摆手:"国际评委喜欢新奇玩意儿,但国内市场是另一回事。"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工作室,"不管怎样,周五的家宴别忘了。你母亲想见你。"
他转身离开,在门口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别辜负了秦家的名声。"
门关上后,工作室陷入了沉重的静默。秦醺的肩膀垮了下来,双手撑在工作台上。
"抱歉让你看到这个。"他低声说。
俞微走到他身边,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最终她只是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他很严厉。"
"他一直如此。"秦醺苦笑,"我永远达不到他的标准。传统、规矩、荣誉...这些才是他看重的。"
"但你还是坚持自己的路。"
"因为我相信调酒不只是技术,而是艺术。"秦醺抬起头,眼中的光芒重新亮起,"就像你的写作,不只是文字组合,而是灵魂的表达。"
俞微的心跳漏了一拍。很少有人这样理解她的创作,更别说用一个类比将它提升到这样的高度。
"你父亲会明白的,总有一天。"她说。
秦醺摇摇头,突然转换了话题:"我们继续工作吧?我想再调整一下'海明威特调'的配方。"
他们工作到傍晚,但气氛已不如上午轻松。六点左右,天**然暗了下来,远处传来雷声。
"要下雨了。"秦醺看了看窗外,"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带了伞。"俞微收拾着电脑和笔记本,"明天你还开店吗?"
"嗯,但晚上八点后才有空。怎么?"
"我想...继续完成这个章节。"俞微指了指电脑,"在这里写作很有灵感。"
秦醺的眼睛亮了起来。"随时欢迎。你可以用我的办公桌,那里比较安静。"
雨已经开始下了,起初只是零星的雨点,很快就变成了倾盆大雨。俞微站在工作室门口,犹豫着是否要冒雨离开。
"等雨小一点再走吧。"秦醺说,"我们可以去前面酒吧坐坐,这个时间还没客人。"
微醺酒吧在雨中显得更加温馨,柔和的灯光映照着木质装潢。秦醺打开几盏壁灯,播放起轻柔的爵士乐。
"喝点什么?"他走到吧台后问道。
"今天已经尝了太多实验品了。"俞微笑着在吧台前坐下,"来点简单的吧。"
秦醺想了想,取出一个瓶子。"试试这个?我私藏的单一麦芽威士忌,不多,就一小杯。"
琥珀色的液体倒入玻璃杯中,散发出浓郁的烟熏和干果香气。俞微小心地抿了一口,温暖的感觉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里。
"好喝。"她轻声说,感受着酒液在舌尖的变化。
秦醺给自己也倒了一小杯,他们静静地坐着,听着雨声和音乐。在这种舒适的沉默中,俞微感到一种奇怪的安心,就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完全放松的地方。
"你父亲...一直那样吗?"她最终还是回到了这个话题。
秦醺转动着酒杯。"从我记事起就是。他是老派的人,认为男人应该坚强、克制、不表露情感。我小时候学调酒,错一个步骤就要罚站半小时。"
"所以你才这么...精确。"俞微恍然大悟。
"讽刺的是,正是这种严格训练给了我基础,让我现在能够创新。"秦醺摇摇头,"但他永远不会认可这一点。"
雨声渐大,敲打着窗户,像某种自然的交响乐。俞微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气氛使然,突然想分享自己的秘密。
"我父亲相反,太温和了。"她轻声说,"我母亲去世后,他就像失去了所有棱角,对什么都无所谓。我写作,他说'很好';我放弃稳定的工作全职写作,他也说'很好'。从来没有反对,但也没有真正的...关注。"
秦醺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中满是理解。
"有时候我希望有人能像你父亲那样,至少在乎我做什么。"俞微继续说,"但被那样否定...一定也很难受。"
"我们总是渴望自己没有的东西。"秦醺轻声说,"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第一眼就..."
他的话戛然而止,转而喝了一口酒。
"第一眼就什么?"俞微追问。
秦醺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睛。"就觉得你特别。你身上有种...安静的坚韧,像是经历过风暴但依然挺立的树。"
俞微屏住呼吸。在这个雨声潺潺的黄昏,在这个温暖的酒吧里,她感到某种无形的屏障被融化了。
"我该走了。"最终她说,虽然内心有个声音想留下。
秦醺点点头,没有强留。"我帮你叫车。"
他们在门口等待网约车时,雨已经小了很多。暮色中的街道闪着湿润的光泽,街灯刚刚亮起,在积水中投下摇曳的倒影。
"周三的读书会,还来吗?"秦醺问。
"来。"俞微回答得毫不犹豫。
车来了,秦醺为她撑伞送到车前。就在她即将上车时,他突然说:"俞微,谢谢你今天...为我说话。"
俞微转身面对他,发现他们的距离近得能数清他的睫毛。"那是实话。"
他们的目光在雨中交汇,某种无需言明的情感在空气中流动。最终是汽车喇叭声打破了这一刻,俞微匆忙上车,隔着车窗向他挥手。
回家的路上,她摸出素描本,翻到最新的一页。在那幅秦醺的工作速写旁边,她写下:"在这个雨夜,我发现自己开始期待每一个与他相见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