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在六点十分准时响起。
严浩翔几乎是瞬间就从那光怪陆离、总是夹杂着推搡和嘲笑的浅眠中惊醒。心脏在薄薄的胸口下猛跳了两下,撞击着肋骨,带来短暂的窒息感。他盯着天花板上那片模糊的光影看了几秒,才缓慢地坐起身。
房间很冷。初春的寒意从没关严的窗缝里钻进来,像细小的冰针。他掀开被子,没开灯,摸索着穿衣服。手指碰到校服衬衫的领口,习惯性地捻了捻——没有油污,没有笔划的痕迹。昨天放学最后检查的那遍起了作用,或者欺负他的人还没开始今天的“工作”。
卫生间昏黄的灯光下,严浩翔用冷水扑了把脸。水流顺着下颌滴落,渗进领口,刺得他一激灵。镜子里的人影模糊不清,黑眼圈很重,脸颊瘦削得颧骨有些突兀。他垂着眼,仔细检查校服外套的袖口和后背。指尖抚过一条细微的、几乎看不出的勾线——那是上周五在储物柜旁被人用美工刀恶意划的,幸好位置隐蔽,里面的绒线也没露出来。
他小心地梳好头发,确保它们服帖地盖住额角和鬓角,然后拿起桌上那条洗得发灰的深蓝色围巾。围巾裹得很严实,不仅为了保暖,更像一层壳。布料粗糙的边缘蹭在下颌的旧痕上,带来一种扭曲的安全感。
厨房里很安静。餐桌上有他妈留下的字条和一张五十块钱。“早饭自己解决”几个字龙飞凤舞。冰箱里空空荡荡,只有两个干瘪的苹果和半盒牛奶。严浩翔盯着那半盒牛奶看了一会儿,默默关上冰箱门。他把字条揣进口袋,背上那个旧得有些发白的双肩包。
出门前,他站在玄关处停顿了三秒。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外面楼道的动静——只有水管深处隐约的“嗡嗡”声。轻轻拧开门锁,探出头扫视一圈,空无一人。他这才像一道影子般滑出去,反手带上门,“咔哒”一声轻响。楼道里的感应灯没亮,他摸黑走下台阶。
清晨的风带着城市特有的浑浊气味和料峭的寒意,吹在脸上像细砂纸打磨。街上行人稀少,几个环卫工在扫落叶,竹扫帚划过地面发出单调的“嚓嚓”声。公交站牌下站着两个穿着同校校服的女生,正低声说笑着什么。严浩翔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公交站旁的广告灯箱后面挪了一步,尽量把自己藏在光线的阴影里。他低着头,下巴几乎埋进围巾。
班车来了,老旧的车身摇晃着停下,“噗嗤”一声泄了气。严浩翔等那两个女生刷了卡走进去几步,才跟在队伍最后,沉默地刷卡、上车。车厢里混杂着隔夜的烟味、早餐包子的油腻气息,还有劣质香水味。他径直走到车厢最后排最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下。这里是他固定的堡垒,靠着冰冷的车窗,前面是高高的座椅靠背,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小空间。他把书包放在腿上,双手抱紧,后背紧紧贴在椅背上,似乎想把自己镶嵌进去。
车窗玻璃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和水汽,倒映出他模糊的轮廓和半个车厢的晃动的人影。他避免看向前方,目光只落在车窗外面飞速后退的灰扑扑的街景上,或者干脆盯着自己那双洗得泛白的运动鞋鞋尖。
车子走走停停,每次开门关门带进来的冷风都让他下意识地收拢肩膀。乘客渐渐多起来。一个背着巨大登山包的男青年挤到他旁边的空位坐下,沉重的背包蹭过严浩翔的肩膀。他身体猛地一僵,条件反射般朝窗户那边缩了缩,把头转向窗外,心脏又不受控制地急跳了几下。几分钟后,他才用余光确认对方并没有继续靠近或者看他,才慢慢放松一点紧绷的肌肉,但后背始终贴着冰凉的玻璃窗。
车子抵达学校附近那个挤满小吃摊的站台时,是早晨六点五十分。严浩翔深吸了一口混杂着油锅气味的空气,跟着拥挤的人流下车。他刻意放缓脚步,等到大部分学生都涌向校门方向,才混在几个步履悠闲的高年级生后面,朝着教学楼走去。
高二(3)班教室在走廊尽头。清晨的走廊空荡、清冷,瓷砖地面反射着惨白的光。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从拐角处传来,越来越近。严浩翔认出那是班主任兼英语老师的高跟鞋声。他立刻低下头,加快脚步闪进后门。还好,老师只是走过,没有留意到他。
教室里有暖气,但空气里混杂着灰尘的气息和某种隔夜的沉闷。几个值日生拿着拖把在过道里晃,弄湿的地面留下一道道深色的水痕。多数学生还没来,零星几个在座位上抄作业、低声聊天,或者塞着耳机吃早餐。
严浩翔径直走向教室最后排,最靠近储物柜的那个角落位置。那是他的位置。还没坐下,他的目光迅速扫过桌面、桌肚、椅面——桌面似乎有新的划痕,桌肚里他特意夹在课本里作标记的那张淡蓝色书签不见了。心脏沉了一下。他放下书包,手指划过桌面那道崭新的印记,很深,像是用金属钥匙或者小刀硬生生刻上去的。他沉默地从书包里抽出几张干净的草稿纸,平整地铺在桌子上,刚好盖住那片难看的划痕。然后从书包夹层摸出一张新的空白书签,夹进语文课本。
他把书包塞进桌肚最里面,靠着里面的柜壁。坐下时,椅子腿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周围几个学生下意识地扭头看过来。目光掠过他身上,没什么情绪,带着点被打扰的睡眼惺忪,很快又转回去了。严浩翔垂下眼,把围巾又裹紧了一些,下巴埋得更深。他拿出物理课本和练习册,盯着第一道电路题,笔尖悬在纸上,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耳朵却高度警觉地竖着,听着周围任何可能逼近的脚步声和带着恶意的低语。
时间在提心吊胆的麻木中缓慢流淌。教室里人渐渐多起来,变得嘈杂。笑声、吵闹声、书本文具碰撞的声音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涌来。严浩翔坐在他的角落里,像被海浪冲刷后留在冰冷沙滩上的石头,与这片喧嚣格格不入。
预备铃尖锐地响起时,班主任抱着一摞卷子走了进来。教室里的嘈杂略降下去一点。几个踩着铃声冲进教室的男生打着哈欠挤到前排坐下。就在这时,班主任放下卷子,站上讲台,清了清嗓子。
“同学们安静一下,”她的目光扫过下面,“今天有位新同学转来我们班。大家欢迎。”
底下响起一阵拖沓、散漫的掌声,夹杂着好奇的议论和目光扫视。
班主任看向门口:“进来吧,刘耀文同学。”
一个身影出现在教室门口,逆着走廊透进来的光线,轮廓清晰而挺拔。新同学走了进来。
他很高。深灰色质地不错的羽绒外套敞着,露出里面的黑色连帽卫衣。头发剪得很利落,肤色很白。他拎着一个看起来不便宜但样式简单的纯黑色双肩包,随意地垂在身侧。脸部的线条很清晰,鼻梁挺直,下颌的弧度带着点少年未完全长开的清俊,但眼神很沉。那目光平静地扫过整个教室,没有好奇,没有局促,像带着某种无形的重量,瞬间压低了教室里那点因为新鲜感而起的嘈杂。
他没笑,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点了点头算作回应掌声。
“简单介绍一下自己吧。”班主任说。
“刘耀文。”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很清晰,没什么起伏,带着点天生的冷调,“刚转来。”
三句话,干脆利落。没有兴趣分享爱好,没有寒暄,甚至没有多余的情绪。
班主任似乎也习惯了他这种简洁,指了指教室后方:“座位暂时先安排在严浩翔旁边的空位。你过去吧。”她指向严浩翔所在的那个角落方向。
刘耀文的目光,顺着班主任手指的方向,没有任何阻碍地落到了严浩翔身上。那目光起初只是例行公事般地定位目标方位,但当看清那个蜷缩在角落、低着头、用围巾和课本几乎把自己藏起来的身影时,刘耀文那双平静如幽潭的眼眸里,倏地掠过一丝极其明显的错愕。
那错愕一闪而过,快得像被风惊动的涟漪,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严浩翔在对方目光投过来的瞬间,头皮猛地一炸,一种被猛兽锁定的极度危险感顺着脊椎窜上来。即使他不敢抬头,也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的专注和……不同寻常。他甚至感觉那目光在自己脸上停顿了,超过了一秒钟。
为什么会看这么久?严浩翔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紧了课本边缘,指尖冰凉。他听说过转学生通常都会被排挤或者试探,尤其是这种看起来……不太一样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新的“麻烦”找上门了?比那些人更麻烦?
刘耀文已经收回了目光。那点错愕消失无痕,恢复了之前的淡漠。他没再停留,迈开长腿,不疾不徐地朝教室后方走来。随着他的靠近,过道两旁或明或暗打量的目光都纷纷收回。他走路没什么声音,但那种无声的气场却像石子投入水底,让周边的角落也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安静。
他的位置就在严浩翔右手边,隔了一个狭窄的过道。刘耀文经过严浩翔桌旁时,羽绒服的下摆轻轻擦过严浩翔摊开在桌角的物理练习册边缘。严浩翔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胳膊,身体也朝左边窗边猛地一缩,后背重重撞在冰凉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动作幅度太大,连他面前铺着的草稿纸都差点滑落。
旁边的两个女生被这动静惊动,侧目看过来。严浩翔只觉得脸颊和耳朵瞬间烧起来,像是被剥光了放在聚光灯下,巨大的羞耻感淹没了他。他甚至能想象出她们眼中“大惊小怪”、“神经兮兮”的鄙夷。
刘耀文的脚步顿住了。他停在过道中央,转过身,目光再次精准地落在那张因过度惊吓和羞耻而更加低垂、几乎要埋进书里的小脸上,以及那截死死捏紧围巾边缘、指节用力到发白的手上。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是错愕。那是一种极沉的东西,像冰冷的黑色金属在燃烧,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和某种强压下去的、令人心悸的怒火。那目光如有实质,沉重地压在被围巾包裹的伤痕处。
他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严浩翔。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严浩翔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后座的窃窃私语消失了。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
然后,刘耀文什么也没说,转回身,走到自己那个靠墙的空位坐下。他把双肩包放到地上靠墙根的位置,没有发出什么声响。他也没再看任何人一眼,包括那个角落里的身影。他拿出一本看起来全新的数学书,打开,安静地翻看着第一页。侧脸对着严浩翔方向,线条冷硬。
但严浩翔僵直的身体过了很久才敢稍稍放松一丝丝。后背上被撞到的那片墙壁的凉意,透过薄薄的校服,源源不断地渗进来,和他身体内部的冷混在一起。他知道刚才那种眼神意味着什么。那不是好奇,也不是新同学想要“认识”或“示好”的信号。
那是一面镜子,猝不及防地,照出了他所有试图掩藏的恐惧和狼狈。
第一节课铃声响了。老师在讲台上开始讲期中考的试卷分析。严浩翔盯着物理试卷上密密麻麻的红色叉号,一个符号也看不进去。旁边的空气似乎比刚才更冷了。他能清晰感觉到来自右手边那道无形的、沉重而冰冷的关注。这种无形的压力,像一个更巨大的阴影,骤然笼罩在了他早已习以为常的灰暗世界上空。
窗外的天,阴沉沉的,没有一丝阳光。早春本该萌发的希望,似乎被冻结在了昨晚的寒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