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无声的重量

第一节课的物理试卷分析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嗡嗡地灌进严浩翔的耳朵。老师的声音，同学翻动试卷的哗啦声，粉笔划过黑板的吱呀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唯一清晰的，是来自右手边那道无形的、沉重的目光压力。

刘耀文坐在那里，姿态放松，甚至有些懒散地靠着椅背，一只手随意地翻着崭新的数学书。他的侧脸线条干净利落，下颌线绷着，没什么表情。但严浩翔就是能感觉到。那目光并非一直落在他身上，而是像探照灯，偶尔扫过，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停留在他裹得严严实实的围巾边缘，停留在他死死攥着笔、指节发白的手上，停留在他因为紧张而微微弓起的后背上。

每一次那目光扫过，严浩翔的身体就僵硬一分。他强迫自己盯着试卷上的红色叉号，试图理解老师讲的串联并联，但那些符号和公式在他眼前扭曲变形，像爬行的黑色虫子。冷汗顺着脊椎滑下，浸湿了薄薄的校服衬衫。他不敢动，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生怕一点细微的动作都会引来旁边人更长时间的注视。

课间铃响得像救命的号角。老师刚宣布下课，严浩翔几乎是弹射般从座位上站起来，动作快得带倒了椅子。椅子腿再次刮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他顾不上扶，低着头，像被什么追赶一样，疾步冲出后门，朝着走廊尽头的卫生间冲去。

冰冷的水龙头拧开，水流哗哗作响。严浩翔双手撑在湿漉漉的洗手池边缘，大口喘着气。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眼神里是未散的惊恐。他拧开水龙头，捧起冷水狠狠泼在脸上。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点。

为什么？那个转学生……刘耀文……为什么那样看他？那眼神里的东西太复杂，太沉重，他看不懂，但本能地感到恐惧。那不像之前那些人的恶意，更像是一种……审视？一种带着强烈压迫感的探究？甚至……他不敢深想，那瞬间的错愕和之后沉冷的怒火，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用力甩了甩头，水珠四溅。不能想。想也没用。新的一天，旧的麻烦还没解决，又来了一个更让人喘不过气的存在。他扯了扯围巾，确保它依旧严实地包裹着下颌，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人声鼎沸，学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笑打闹。严浩翔贴着墙根，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低着头快步往回走。快到教室后门时，他脚步猛地顿住。

他那张靠墙的桌子旁边，围了几个人。是“他们”。为首的李强正笑嘻嘻地翻着严浩翔摊在桌上的物理练习册，手指在上面指指点点，嘴里说着什么。旁边两个跟班跟着哄笑。一个跟班手里拿着严浩翔那本夹着新书签的语文课本，随意地抖着，书签眼看就要掉出来。

严浩翔的心脏瞬间沉到谷底，手脚冰凉。他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四肢百骸。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座位——刘耀文不在那里。那个位置空着。

“哟，这不是我们班的小熊嘛？”李强眼尖，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严浩翔，故意拔高了声音，带着夸张的戏谑，“怎么？在外面躲着不敢进来？怕我们弄脏你的宝贝书啊？”他说着，手指用力在练习册上划了一道，留下清晰的指甲痕。

哄笑声更大了。

严浩翔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一点铁锈味。他想冲过去抢回自己的书，想让他们闭嘴，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又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

“强哥，你看他这怂样！”一个跟班嗤笑着，伸手就去抽那本语文课本里的书签，“这破纸片还挺宝贝？”

就在那根手指即将碰到书签边缘的瞬间——

“啪！”

一声不算响亮但异常清晰的拍击声响起。

不是打在人身上，而是拍在桌面上。

李强旁边的空桌子上，一只骨节分明、肤色偏白的手掌按在了桌面上。动作不快，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桌面上的灰尘似乎都震了一下。

围着严浩翔桌子的几个人，包括李强，都吓了一跳，猛地扭头。

刘耀文不知何时回来了。他就站在那张空桌子旁边，也就是李强的身侧。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地看着李强手里那本被划花的物理练习册，又扫了一眼那个拿着语文课本的跟班。

空气瞬间凝固了。

李强脸上的戏谑僵住，随即涌上一丝被冒犯的恼怒。他上下打量着刘耀文，这个新来的转学生，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除了个子高点，眼神冷点。“新来的，你什么意思？”李强语气不善，带着惯有的威胁口吻。

刘耀文没看他。他的目光落在那个拿着语文课本的跟班身上，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短暂的寂静：“书，放下。”

那跟班被他看得心里一毛，下意识地就想照做，但瞥见李强的脸色，又硬生生停住动作，梗着脖子：“关…关你什么事？”

刘耀文没再说话。他收回按在桌上的手，插进羽绒服口袋。然后，他向前走了一步。仅仅一步，距离李强更近了些。他比李强高了小半个头，微微垂着眼帘，目光落在李强脸上。那眼神依旧没什么波澜，但李强却感觉一股无形的压力兜头罩下，像被冰冷的蛇盯住，后背的汗毛瞬间炸起。

刘耀文的目光很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仿佛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

李强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张了张嘴，想骂句什么找回场子，但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对方身上那种无声的、近乎冷酷的气场，让他本能地感到一丝心悸。那是一种从未在校园里感受过的压力，不同于老师家长的训斥，也不同于混混之间的叫嚣，更像是一种……来自更高层面的俯视和警告。

周围的哄笑声早就消失了。几个跟班也察觉到气氛不对，面面相觑，不敢再出声。走廊里其他路过的学生也放慢了脚步，好奇又带着点畏惧地看向这边。

僵持只持续了不到五秒。

李强猛地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带着不甘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一把将手里划花的物理练习册扔回严浩翔的桌上，纸张哗啦散开。他狠狠瞪了刘耀文一眼，眼神里带着警告，但终究没再说什么，转身推开旁边的跟班，挤开人群走了。那两个跟班愣了一下，赶紧把语文课本也扔回桌上，书签飘落在地，然后匆匆追着李强离开了。

人群散去。走廊恢复了些许嘈杂，但严浩翔桌子周围形成了一片诡异的真空地带。

刘耀文这才收回目光，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他走到自己的座位旁，拉开椅子坐下，重新拿出那本数学书，低头翻看起来。侧脸线条依旧冷硬。

严浩翔还僵在门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刚才那短暂的一幕像慢镜头一样在他脑海里回放。刘耀文只是走过去，看了李强一眼，说了三个字……然后，那群人就走了？就这么……走了？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桌上散乱的练习册和飘落在地的书签，又看向那个安静坐着的侧影。恐惧依旧盘踞在心底，但其中混杂了一种更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震惊，茫然，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恐惧淹没的……难以置信的轻松？

他挪动脚步，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走到自己座位旁。弯腰，捡起地上的书签，指尖冰凉。他默默地把散乱的练习册收拢好，把书签夹回语文课本。整个过程，他都能感觉到旁边那道目光又扫了过来，停留在他捡书签的手上，停留在他微微颤抖的肩膀上。

那目光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强烈的审视和压迫，但依旧存在，沉甸甸的，像一块无形的石头压在他的背上。

第二节课是数学。严浩翔依旧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旁边的存在感太强了。刘耀文听课很安静，偶尔在崭新的笔记本上记两笔，字迹锋利。他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但严浩翔就是无法忽略他。每一次他翻书，每一次他换笔，甚至每一次他轻微的呼吸声，都像被放大了无数倍，清晰地传入严浩翔高度紧张的神经里。

上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终于响了。学生们像出笼的鸟，喧闹着涌向食堂。严浩翔习惯性地等到教室里人走得差不多了，才慢吞吞地收拾书包。他拿出早上他妈留下的五十块钱，打算去校外的小便利店买个最便宜的面包对付一下。食堂对他来说是个危险的地方，人多，拥挤，容易“出事”。

他站起身，刚要走，眼角的余光瞥见旁边的人也站了起来。刘耀文把数学书塞进书包，动作利落。

严浩翔的心又提了起来。他加快脚步，想抢在对方前面离开。但刘耀文腿长，几步就和他并排走到了后门。

走廊里人已经不多了。两人一前一后，隔着半步的距离，沉默地走着。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严浩翔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围巾里消失掉。他能清晰地闻到旁边人身上传来的，很淡的、像是某种冷冽的雪松混合着干净皂角的气息，和他自己身上陈旧校服的味道格格不入。

走到楼梯口，严浩翔下意识地要往下走，去校门口的方向。刘耀文却脚步一转，朝着楼上——食堂的方向走去。

严浩翔的脚步顿住，看着那个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心里紧绷的弦才稍微松了一点点。他松了口气，快步走下楼梯，融入初春正午有些刺眼的阳光里。

校外的小便利店人不多。严浩翔买了最便宜的袋装面包和一瓶矿泉水，走到便利店旁边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深处，找了个背风的角落蹲下。他撕开面包包装，小口小口地啃着，食不知味。冰冷的矿泉水灌下去，刺激得胃有点难受。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上午的画面：刘耀文那沉冷审视的目光，李强被震慑住的表情，还有那三个字——“书，放下”。

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

严浩翔啃完最后一口面包，把包装袋仔细地叠好塞进口袋。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准备回教室。刚走出小巷口，脚步却猛地钉在原地。

巷口对面，那家卖关东煮的小店门口，站着一个人。

刘耀文。

他手里拿着一个便利店常见的透明塑料盒，里面装着几个饭团。他没看严浩翔，目光落在远处车来车往的街道上，似乎在等什么。午后的阳光落在他深灰色的羽绒服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他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与周围喧嚣的环境格格不入。

严浩翔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去食堂了吗？他……是在等自己？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巨大的恐慌淹没。他几乎是立刻转身，想退回小巷深处躲起来。但巷子太浅，无处可藏。他僵在原地，进退维谷。

就在这时，刘耀文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缓缓转过头来。目光平静地落在严浩翔身上，落在他手里捏着的空矿泉水瓶上，落在他因为紧张而微微起伏的胸口。

那目光里没有了上午的审视和压迫，也没有任何情绪，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但严浩翔却觉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让他窒息。他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所有试图隐藏的狼狈和不堪都暴露在这片平静的目光之下。

刘耀文什么也没说。他收回目光，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饭团，然后迈开步子，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经过严浩翔身边时，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他只是碰巧站在这里，碰巧看到了他，又碰巧离开。

只有那阵很淡的、冷冽的雪松混合皂角的气息，随着他的经过，短暂地拂过严浩翔的鼻尖，然后消散在午后的风里。

严浩翔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校园门口。手里的空矿泉水瓶被他无意识地捏得“咔咔”作响。

阳光照在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更深的、更复杂的茫然和冰冷，从脚底蔓延上来。

这个人，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阴影，强硬地闯入了他的世界。他什么也没做，却又好像什么都做了。他带来的不是直接的暴力，而是一种更庞大、更难以捉摸的……无声的重量。

这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严浩翔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让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他不知道这重量是新的枷锁，还是……别的什么。恐惧的底色上，第一次晕染开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微弱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