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日光褪尽温度,仅在天际线留下一抹稀薄的橘红。严浩翔坐在书桌前,台灯昏黄的光晕只照亮眼前摊开的数学练习册。公式和数字像蒙着一层雾气,无论怎么用力看都模糊不清。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拉着,留下杂乱的线团。
白天的一幕幕在脑子里反复上演。李强被震慑住的脸,扔回桌上的书,还有刘耀文那只按在桌上阻止一切的手。每一次回想,都带来一种不真实的恍惚感。太轻易了。那个人什么都没做,只是走了过去,看了一眼,说了三个字。就像吹散一片羽毛。
这短暂的安全感如同偷来的,非但没让他安心,反而加深了恐惧。李强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暂时的退缩只会酝酿更强烈的报复。而那个新来的刘耀文……他那沉静无波的眼神,像一口深井,底下藏着严浩翔完全无法理解的东西。那无声的重量悬在头顶,比李强他们的拳头更令人窒息。他感觉自己像陷在沼泽里,刚挣扎着冒出头,更沉重的压力便沉沉压下,把他往更深的黑暗里按。
隔壁房间传来电视新闻的背景音和他父亲模糊的交谈声(可能是在电话里谈工作)。这熟悉的家常声音,此刻却遥远得像在另一个世界。严浩翔疲惫地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抚上左手腕。衣服袖口遮掩之下,有一道陈年旧疤,皮肤下隐约的凹凸感提醒着那段摔下楼梯的黑暗记忆。指尖传来一丝细微的胀痛感。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注意力拉回到眼前的函数题上。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成绩已经滑落太多。母亲昨晚疲倦的眼神里带着他读不懂的失望。
“哐当!”
客厅里传来一声什么东西重重落地的闷响。
严浩翔浑身猛地一颤,笔尖“啪”地在纸上戳破一个小洞。心脏瞬间被一只冰冷的手攫住。他几乎是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地竖着耳朵。
是父亲带着怒气出门的脚步声,然后是门被用力甩上的巨响,整栋老旧的单元楼似乎都震了一下。
窒息感铺天盖地。严浩翔猛地站起身,冲到卫生间拧开水龙头。水流的声音能盖过心跳。他俯身,任由冷水浇在脸上、后颈上。冰冷让他狂跳的心脏慢慢平复,却无法驱散胸腔里那团冰冷的硬块。在这个名为“家”的屋子里,他也无处可逃。
清晨的公交车依旧拥挤混乱。严浩翔把自己塞进那个角落位置,下巴埋在围巾里,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昨夜残留的惊悸让他的反应比平时更迟钝些。
书包带子上有两道不明显的泥印,大概是昨天慌乱挤车时蹭到的。他没顾上擦。反正,干净或不干净,对他而言区别不大。
教室里弥漫着一股刚拖过地的消毒水味道。严浩翔走到自己的角落位置。桌面依旧铺着草稿纸,盖住昨天的划痕。他放下书包,目光习惯性地扫向旁边——
刘耀文已经坐在那里了。
他来得依旧很早,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严浩翔的出现没引起他丝毫反应,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旁边坐着的只是空气。
严浩翔无声地松了口气。昨天那种强烈的被注视感减轻了不少。他默默坐下,拿出早读要背诵的英语课本。
课间十分钟,教室里喧闹依旧。严浩翔低着头在座位上整理上节课的笔记。李强和他的两个跟班从前门进来,一路打打闹闹。他们刻意绕到教室后面,仿佛要经过储物柜拿什么东西。
“哎哟,这不是我们班角落里的‘隐形人’吗?”一个跟班怪声怪调的声音在严浩翔附近响起,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后排几个学生听见。
严浩翔握笔的手指紧了紧,头埋得更低。熟悉的冰冷感再次爬遍全身。开始了。他们不会忘记昨天的事。
李强没说话,只是双手插兜,走到严浩翔桌边,看似随意地用脚尖踢了一下他放在桌腿旁的、旧得发白的运动鞋侧边。
一股强烈的屈辱感瞬间冲上脑门。严浩翔的脸颊发烫,身体绷得像块石头。他死死盯着英语课本上的单词,每一个字母都在模糊跳跃。他能感觉到李强停在他旁边,那股无形的恶意像阴冷的蛇缠上来。他在等。等严浩翔像往常一样瑟缩,或者惊慌出丑。
空气凝固了几秒。
李强似乎有点不耐烦,鼻腔里哼了一声,正准备再做点什么—— 突然!
“嗖——啪!”
一个黄绿色的塑胶物体划过一个短暂的抛物线,越过前面几个低着头的学生头顶,然后不偏不倚,正正地砸在李强的后背上,反弹到他面前的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是一个旧了的网球。
教室里后排瞬间安静了几秒。连李强都愣了一下,低头看看那网球,又猛地抬起头,带着被冒犯的怒气看向网球飞来的方向。
刘耀文正慢悠悠地从后排角落他的座位上走过来。他手里还捏着另一个崭新的网球,随意地在地上拍了两下,发出“砰砰”的闷响。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平淡得像是刚完成一次再普通不过的投篮练习。他没看李强,目光掠过李强僵硬的身体,直接落在那个砸过去的旧网球上,仿佛在研究它的弹跳力。
他走到李强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住,弯腰,用那只没拿球的手,若无其事地捡起了地上那个旧网球。动作流畅自然。
捡起球,他才抬起眼皮,目光这才和李强对上。依旧很平静,没有挑衅,没有警告,就像是无意中瞟到了一眼路边的石头。
李强的脸色涨得通红,额头青筋都跳了两下。他看着刘耀文手里的两个球,再看看刘耀文那张毫无波澜的脸,羞辱感和怒火几乎要冲破天灵盖。他想发作,想吼出来。但身体深处那股昨天被压制下去的本能寒意再次泛起。这个新来的,太邪性了!他不是怕事,他是……不按常理出牌!像个没有任何情绪的精密机器!
周围的空气都凝结了,所有人都在看着。
几秒钟后,李强再次从牙缝里挤出低沉的一声“操!”,用力一把推开挡在身前有些愣神的跟班,带着一肚子憋屈的邪火,扭头大步冲出了教室后门,把门摔得震天响。
那两个跟班面面相觑,赶紧追了出去。
刘耀文似乎根本不在意那巨大的摔门声。他掂了掂手里的两个网球,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随手把球塞回书包侧袋。然后拿出语文书翻看起来,仿佛刚才只是短暂离开座位捡了个掉落的橡皮。
周围细微的议论声低低响起,但没人敢大声说什么。后门被摔坏的锁舌无力地晃荡着。
严浩翔还保持着低头的姿势,捏着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已经没什么血色。后背的冷汗浸湿了衬衫。又是一次。
没有言语冲突,没有肢体接触。一个网球。一次捡拾。
无声的警告,精准,有效。
他看着旁边翻开语文书、神情专注得像什么都没发生的刘耀文,胸腔里那颗被冻僵的心,似乎被那个划过来的黄绿色小东西,短暂地、细微地撞了一下。一种陌生的情绪,混杂在浓重的恐惧和困惑中,极其微弱地冒了个头。那是什么?是……被干预后的……一丝残存的喘息?
下午第二节是音乐课。音乐教室在艺术楼顶层,宽敞明亮,靠墙放着几架蒙着防尘布的立式钢琴。
严浩翔随着人流走进教室,习惯性地往后排的角落位置挪。这堂课主要是班级合唱排练,为下个月的校园艺术节准备一个曲目。音乐老师李老师很和蔼,正笑着站在讲台边的三角钢琴旁。
“今天我们选首大家都会唱的童谣预热一下,《虫儿飞》,没问题吧?”李老师翻开琴盖,细长的手指轻轻搭上琴键。
“没问题!”
“好!”
学生们七嘴八舌地回应。
《虫儿飞》简单的旋律在教室里响起。李老师的手指轻盈地跳动在黑白的琴键上。
“黑黑的天空低垂……”歌声参差不齐地响了起来。
严浩翔没出声。他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放在腿上交握的双手。左手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着。琴声……他很久没主动靠近过钢琴了。左手腕的旧伤虽然不再剧痛,但那根小小的、曾经灵活跳动的筋络深处,残留着一丝顽固的牵绊感。那是身体对过去的记忆,提醒着他失去的一部分。
“亮亮的繁星相随……” 歌声飘进耳朵。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讲台边那架黑色的三角钢琴吸引。光洁的黑漆琴身反射着窗外的天光,琴键黑白分明,像等待被唤醒的精灵。一股遥远而熟悉的温暖感,像被禁锢在地下许久的溪流,极其微弱地,在记忆深处试图涌上来。
刘耀文坐在离他不远的另一组后排座位上。他的目光没有聚焦在任何人身上,像是在放空。但严浩翔偶尔用余光扫过时,发现刘耀文的视线似乎也落在那架三角钢琴上。他的眼神不再是那种一贯的沉静漠然,似乎带着一点……什么?严浩翔说不清。也许是光线角度的错觉。
“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副歌部分的旋律更为舒缓悠扬。
教室里有些同学已经不唱了,开始起哄或者走神。李老师似乎也不太在意排练效果,更多的是让大家放松。
严浩翔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歌声里那句“思念谁”,像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他一下。思念谁?那个在钢琴声中无忧无虑奔跑的小熊?还是……一个早已消失在他记忆深处、只留下模糊轮廓的小小身影?他记不清了。那些温暖的碎片,都被随后更巨大的黑暗冲散了。
他下意识地抬起左手,隔着校服布料,轻轻按在了左手腕那个伤痕的位置。疼痛早已消失,但那种无法弹奏的沉重失落感,却像烙印在骨头里。
就在这时,他感觉有一道视线落在他抬起的手上。
不是左边同学的方向。是……稍远处的右边。
严浩翔的神经瞬间绷紧,猛地侧头看去——
刘耀文的目光不知何时已经从钢琴移开。此刻,正安静地落在严浩翔隔着校服捂住左手腕的那只手上。眼神锐利而专注,不再是先前的漠然。那目光里带着一种洞悉的审视,仿佛隔着厚厚的布料,看到了那下面陈旧的伤痕和无法言说的遗憾。
严浩翔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放下手,紧紧攥成拳头垂在身边,低下头死死盯住自己的鞋尖。慌乱的心跳声在胸腔里疯狂鼓噪,几乎盖过教室里零落的合唱声和琴声。
他发现了吗?他看到了什么?他为什么总是看着……这些地方?
恐慌再次攫紧了他。刚刚因为那个网球而升起的一丝极其微弱的温度,瞬间被这冰冷的审视目光驱散,只剩下更深的恐惧和一种无处躲藏的暴露感。
而讲台上,李老师修长的手指还在琴键上跳跃着,温柔地弹唱着:
“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
这温柔的歌谣,此刻听在严浩翔耳朵里,只觉得字字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