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校园是被抽空内脏的空壳。风从教学楼之间的缝隙穿过,发出呜咽般的哨音,卷起几片白天学生匆忙遗落的废纸,在空荡的走廊里打着旋。月光惨白,吝啬地透过高处的气窗,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投下冷冰冰的斜方格,如同某种庞大而寂静的棋盘。
严浩翔藏在操场角落那棵老槐树浓郁的阴影里,背靠着粗糙开裂的树皮,像一块融进黑暗的化石。第六节课结束后,他像一缕游魂般在教室里磨蹭到所有人都离开,然后躲进了这个视线的死角。教导主任象征性的训诫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关于他下午那场失控的“冲突”。主任的目光扫过他手腕上被护士重新包扎过的纱布,没有深究伤痕的来历,只带着一种厌倦的警告:“再有下次,记过起步。” 这轻飘飘的警告,比起周围同学那种无声但清晰的回避与警惕,简直微不足道。那种目光告诉他:你失控了,你危险了。
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纱布边缘粗糙的纤维,每一次不经意的摩擦都带起手腕深处一阵尖锐刺痛的余韵。那是下午在巷口被李老师一句无心之问引爆的旧伤隐痛,混杂着冲撞李强时剧烈拉扯导致的肌肉撕裂感。这种痛感,像是嵌入骨头的毒刺,日复一日地提醒着他那个“残废”的事实。
然而,一种更深、更隐秘的渴望,却在身体内部的疼痛里悄然滋生,顽强得像砖缝里挤出的杂草。李老师那句“你是不是学过一点钢琴?” 以及刘耀文副驾上那包鲜红色的苹果软糖……这两样毫无关联的东西,却像两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插进了他锈死的心锁。
为什么是钢琴?为什么是糖?为什么偏偏是这两个触不可及或令人绝望的事物?
他猛地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冰冷硬物。是一把黄铜钥匙,柄端磨得有些光滑。这是他刚才磨蹭到最后时,趁着值日生倒垃圾的混乱,用颤抖的手指,从音乐老师忘在讲台抽屉的外套口袋里,迅速而准确地“拿”出来的。那是音乐教室的门钥匙,而那间教室的尽头,紧锁着一间琴房。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激烈地撞击,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包括那只该死的手腕。偷窃的恐慌和被压抑了太久的、近乎疯狂的渴望在他血管里激烈交战。他能闻到指间残留的金属钥匙的冰冷气味,那气味比冰冷的恐惧更让人战栗。
他必须去那里。必须靠近那个地方。哪怕只是看一眼,碰一下。不是为了证明什么,更像是为了……确认那梦魇是否依然能将现在的他撕裂,或者……看看那废墟之下是否还能挖出一点点属于过去的残渣?
时间在焦虑和痛苦中缓慢爬行。终于,教学楼最后巡查保安的手电光柱消失在楼梯口,四周彻底陷入一片无边的寂静。严浩翔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肺生疼。他像猫一样贴着墙根的阴影,悄无声息地移动。走廊像一个巨大的棺材,只有他自己放大的心跳声和脚步声在回荡。
音乐教室厚重的木门在黑暗中沉默伫立。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在死寂中被无限放大,如同炸雷。他屏住呼吸,指尖冰凉颤抖,试了几次才成功拧开。铰链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一声长叹,仿佛打开了通往另一个尘封世界的入口。
混合颜料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月光勉强照亮轮廓模糊的谱架、排列整齐的折叠椅、角落里被布盖住的竖笛箱。空气粘稠而滞重,每一个音符的回响似乎都被囚禁在这里,凝固成了墙上剥落的墙皮。严浩翔的目光穿透这片灰暗,死死锁住了教室最里侧那扇紧闭的深色木门——琴房。
他几乎是踮着脚尖,像踩在雷区般小心翼翼地穿过空旷的教室,每一步都尽可能放轻,生怕惊扰了什么沉睡的幽灵。终于站在那扇门前。门上没有窗户,只有一个锁孔。手中的钥匙再次插进去,这一次更沉重。拧动时,门锁机械部件发出的“咔哒”声,清脆得让他浑身一个激灵。
门开了。
黑暗中,一种截然不同的气息首先拥抱了他。皮革、陈年木材特有的油润干燥的香气,混合着极其细微的尘埃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防虫樟脑味。这才是真正被遗忘的禁地。他摸索着墙上的开关,“啪嗒”一声轻响。
一盏光线昏黄的壁灯亮起,堪堪照亮一方天地。房间很小。墙壁贴着吸音板。正中,那架巨大的黑色三角钢琴像一尊蛰伏的巨兽,静静卧在深红色的天鹅绒琴布之上。琴盖合拢着,像紧闭的口唇。黑色的镜面烤漆在昏黄光线下流动着幽暗的光泽,边缘线条流畅而冷硬。琴凳端正地摆在琴前。
所有的感官在这一刻似乎都失灵了。严浩翔的视线像是被磁石牢牢吸住,钉在那片沉默的黑色镜面上。他看到镜面里映出自己被灯盏拉长的、扭曲而苍白的鬼影。
左手手腕的疼痛骤然加剧!如同毒蛇苏醒,瞬间缠绕住骨骼肌肉,锐利地向心脏绞去!他下意识地用右手死死攥住左腕的纱布,仿佛要按住狂乱挣扎的灵魂碎片。冷汗瞬间浸透了额发和背脊。空气稀薄得让人窒息。
一步。两步……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琴凳边的。膝盖发软,整个人几乎是踉跄着跌坐上去。天鹅绒布的触感冰冷柔韧,如同冰海。冰冷的寒气透过薄薄的校服裤子刺入肌肤。
他伸出右手,指尖带着冰碴般的凉意和无可抑制的颤抖,轻轻拂过那光滑冰冷的黑色琴盖。那触感如同冰层覆盖下的冻土,又带着金属特有的重量感。在某个瞬间,他似乎听到内心深处某个早已冻结的部分,发出了细微而清脆的碎裂声。
然后,几乎是完全不受大脑的控制——那只被纱布严密包裹着、此刻正尖锐刺痛得如同在烈火中焚烧的左手,那只象征着断裂、毁灭和所有屈辱根源的左手——鬼使神差般地,被他自己操控着,抬了起来。不是为了抚摸。是那只完好的右手,如同一个陌生的执行者,强行抓起了那只剧痛的左手手腕,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绝决的力量,将它僵硬而沉重地——按在了冰凉的琴盖上!
砰!
不是敲击琴键发出的乐音。是手腕骨头与坚硬冰冷的漆面,毫无缓冲的、沉闷而结实的撞击声!
声音不大,在狭小的、布满吸音材料的琴房里,却沉闷得像一记裹着棉布的重锤,狠狠砸在严浩翔的耳膜上!同时,一股从手腕深处炸开的、粉碎性的剧痛瞬间沿着骨骼和神经,以摧枯拉朽之势冲上头顶!眼前炸开一片猩红的血雾,伴随着尖锐刺耳的耳鸣!喉头一甜,一股腥咸的铁锈味在口腔弥漫!
“呃啊——!” 一声被强行压回喉咙深处的痛苦闷哼,从齿缝间挤出。他整个人剧烈地痉挛起来,身体像被抽掉脊椎的软体动物,从冰冷的琴凳上滑落,重重地跪倒在坚硬冰冷的水磨石地板上。左手腕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势垂落,如同断线木偶的残肢。豆大的冷汗瞬间从额头、鬓角涔涔而下,滴落在深红色的绒布上,晕开深色的斑点。
生理性的眼泪控制不住地飙出眼眶,视野一片模糊的泪光与水雾。他大口喘息着,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身体蜷缩在地,右手死命抠着地板冰冷光滑的接缝,指骨摩擦得生疼。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为了惩罚?为了证明这手腕真的废了?为了亲手扼杀心底那一点可悲的、愚蠢的、不该燃起的火星?
剧痛如潮水般反复冲刷,将残存的意识一遍遍撕裂。他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琴身,大脑一片混沌。不知过了多久,剧痛的浪潮才稍稍平复成足以喘息的、持续尖锐的抽痛。他疲惫地抬起湿漉漉的脸,视线穿过睫毛上未干的泪珠,落在黑色琴盖光洁冰冷的表面上。
就在那一小片冰凉光滑的漆面倒影里……
在泪痕模糊的视野边缘,在那片几乎只能映出他残喘身影的有限视野的左上角……
琴房门缝外走廊墙壁投下的阴影边缘……
一个被拉长的、极其模糊的暗色人影轮廓!
那轮廓并非静止。底部有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光点,非常规律地明灭着——是未燃尽的香烟烟头在黑暗里呼吸般亮起的、缓慢闪烁的暗红!
严浩翔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完全停滞!
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血液瞬间倒流,冻僵了四肢百骸!刚才铺天盖地的疼痛感瞬间被巨大的、足以将灵魂冻结的惊骇取代!
是谁?!
恐惧如同冰水从头浇下!他僵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一动不敢动,只能死死盯着倒影里那片狭窄视角中,门缝外光影交界处那个模糊的暗影轮廓。烟头的红光像一个微缩的、冰冷的眼睛,在门外的黑暗中幽幽地、极有耐心地,一下,又一下,明灭着。
时间被无限拉长,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每一秒都像被锋利的冰锥划过神经。冷汗顺着脊椎滑下,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寒颤。
终于——
那个影子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暗红色的光点最后一次稳定地闪烁了片刻,然后,熄灭了。
极其轻微的、几乎被地毯吸收殆尽的脚步声,在死寂的走廊里响起。那个影子离开了门缝的边缘,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失在空旷教学楼无边的寂静深处。
只留下严浩翔一个人,如同溺水获救的濒死者,背靠着冰冷坚硬的“巨兽”,瘫坐在黑暗与微弱灯光的交界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破腔而出,手腕的剧痛在极度的惊吓后再次猛烈反扑。冷汗浸透了衣物,紧贴在皮肤上,冰凉刺骨。
他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目光涣散地扫过狼藉的身边。那本被翻开的厚厚贝多芬奏鸣曲谱集歪斜地躺在地上,书页散开。就在那翻开的、印满了密集音符的书页旁边,在地板冰冷的微光映照下……
躺着一个崭新的、白色塑料密封包装的正方形盒子。
盒子不大,上面印着一个抽象的手部保护图案和一行清晰的英文Logo——“WristStabilizer™ Professional Series”(专业级护腕系列)。透过清晰的包装袋,能看到里面叠放整齐的、质感明显极其舒适的灰色高级支撑护腕。护腕边缘整齐地覆盖着精密缝制的记忆泡棉支撑条,看上去坚固而柔软。盒盖上还贴着一张醒目的白色标签纸,标签上用清晰的英文字迹打印着:“Advanced Nerve Recovery Cream - Apply Post Exercise”(高级神经修复霜 - 运动后使用),标签下方则是一个小小的二维码和一个不起眼的瑞士国旗图标。
不是幻觉。
冷汗从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微不可闻的“嗒”一声。空气里只剩下他自己的、越来越粗重艰难的喘息声,以及手腕深处那如同永不停歇的丧钟般,持续敲响的、冰冷而尖锐的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