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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章(下):风口?疯口

时利

夕阳熔金,晚风终于带来一丝凉意。岑岸推着他那辆绿色的“雪王”冰柜,轱辘在坑洼的土路上发出欢快的“咯噔”声,仿佛也在为他庆贺。腰间的旧袜子“钱袋”沉甸甸地拍打着大腿,里面那八块六毛钱(包括珍贵的“利润”一块一毛)像一团火,灼烧着他的皮肤,也点燃了他整个胸腔。他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明天的“宏图伟业”:要再进一批巧克力脆皮的!要找个离学校大门更近的点!说不定…还能雇个小弟帮忙收钱?

“老子是岑老板了!”这个念头像泡腾片在他血液里滋滋作响,膨胀出无数五彩斑斓的泡泡。屁股上的笤帚疙瘩印儿,早被这巨大的成就感冲刷得无影无踪。他甚至觉得,明天就能把“借”妈妈的八十块本金还上,然后…然后就是纯赚!一个月两百多!比他爸还厉害!

他拐进通往家那条狭窄的、堆满杂物的巷子口。巷子尽头,他家那扇斑驳的绿漆木门虚掩着,透出昏黄的灯光和饭菜的香气。胜利的喜悦让他迫不及待想冲进去,把沾着汗臭的钱拍在桌上,看看爸妈惊掉下巴的样子!

就在这时,一道刺眼的白光毫无预兆地打了过来!伴随着一声严厉的断喝:

“干什么的?!谁让你在这儿摆摊的?!”

岑岸被强光晃得睁不开眼,心猛地一沉。他下意识地用手挡住光线,眯着眼看去——巷子阴影里,不知何时站了两个穿着深蓝色制服、戴着大檐帽的人!袖章上,“市容管理”四个字在夕阳余晖下泛着冰冷的光泽。其中一个年轻点的,手里拿着个强光手电筒,正对着他和他的“雪王”冰柜。

恐惧,像一盆冰水混合物,瞬间从他头顶浇下,透心凉!他听过“城管”的威名,那是街头小贩的噩梦!

“我…我没摆摊!我…我回家!”岑岸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变调,带着明显的颤抖。他试图推着冰柜往家门冲。

“回家?回家带着冰柜?” 那个拿着手电筒的年轻城管冷笑一声,大步上前,一把按住冰柜的把手,力气大得惊人,“占道经营!无证摆摊!东西没收!”

“没收?!” 这两个字像炸雷在岑岸耳边响起!他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血猛地涌上头顶!那里面是他的“雪王”!是他花了八十块巨款买的“金鹅”!是他今天赚的第一桶金(一块一毛)!还有明天、后天、无数个两百块的希望!

“不行!这是我的!我花钱买的!” 岑岸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他死死抓住冰柜的另一边把手,用尽全身力气往回拽!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蛮力!眼睛里全是惊恐和不顾一切的疯狂!

“嘿!小兔崽子!还敢抗法?!” 另一个年纪稍大、一脸横肉的城管怒了,上前一脚就踹在冰柜的侧面!

“哐当——!”

一声沉闷的巨响!绿色的铁皮冰柜剧烈摇晃!顶上盖着的厚棉被被震落在地!更恐怖的是,冰柜的门锁似乎被踹坏了,柜门“吱呀”一声,猛地弹开!

里面的景象,让岑岸瞬间目眦欲裂!

那些他小心翼翼码放整齐、寄托着他全部梦想的冰棍——奶油的、巧克力的、赤豆的…此刻像遭遇了一场雪崩!大部分因为刚才的剧烈晃动和柜门弹开,彻底脱离了包装袋,白的、棕的、红的黏腻冰糕体,混杂着融化的冰水,从敞开的柜门里“哗啦啦”地倾泻而出!流淌在肮脏的、布满尘土和痰迹的巷子地面上!

浓郁的奶香、巧克力香混合着巷子里垃圾的腐臭味,形成一股极其怪异、令人作呕的气息。

“我的冰棍——!!!” 岑岸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那不是心疼钱,是眼睁睁看着自己刚刚搭建起来、还带着体温的梦幻城堡,在眼前被粗暴地、毫无怜悯地彻底摧毁!

他像疯了一样扑上去,徒劳地用手去堵那倾泻的冰糕混合物!冰凉的、粘稠的液体糊满了他黝黑的手臂,顺着指缝往下滴落。他抓起一根还算完整的巧克力脆皮冰棍,那脆皮已经开裂,奶油芯正在迅速融化。

“赔!你们赔我的冰棍!赔我的冰柜!” 他抬起头,脸上糊满了汗水、泪水和粘腻的冰糕,对着两个城管嘶吼,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

“赔?” 年轻城管厌恶地看着他满手的狼藉和地上那摊恶心的混合物,“妨碍执法!损坏公物(指冰柜门)!没让你赔就不错了!把冰柜推走!” 他对同伴示意。

年长城管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像拎小鸡一样把还在徒劳地用手堵“冰糕瀑布”的岑岸拽开。两人合力,将那台还在滴着融化冰糕的绿色冰柜,粗暴地拖向停在巷口的一辆印着“市容监察”的破旧小卡车。

“不——!还给我!那是我的!” 岑岸哭喊着追上去,试图抓住冰柜的边缘。手指刚碰到冰冷湿滑的铁皮,就被年长城管反手一推!

“滚开!小赤佬!再捣乱连你一起抓!”

岑岸被推得一个趔趄,重重摔在巷子潮湿肮脏的地面上。手肘和膝盖传来火辣辣的刺痛。他眼睁睁看着他的“雪王”,那个承载着他一天“老板梦”的绿色铁皮箱子,像一堆真正的垃圾,被两个穿着制服的人合力抬上了卡车后斗。柜门歪斜地敞开着,还在滴滴答答地淌着浑浊的、混合着泥土的冰糕液体。那块用红油漆精心刷写的“雪王”招牌,在粗暴的拖拽中被刮花了大半,只剩下一个模糊狰狞的红色印记。

卡车引擎发出粗鲁的轰鸣,喷出一股黑烟,绝尘而去。留下巷子里一片狼藉,浓烈的甜腻腥臭味,和一个瘫坐在污秽中、浑身颤抖、脸上分不清是泪是汗还是冰糕泥的少年。

周围邻居的门窗,不知何时悄悄打开了一条缝,又迅速关上。只有几声压低的议论和叹息飘出来:

“唉,造孽…”

“小岸这孩子,惹上麻烦了…”

“那冰柜…得不少钱吧?他爸妈知道了…”

岑岸坐在冰冷的地上,失魂落魄。腰间那个旧袜子钱袋,在刚才的撕扯中掉在了地上,沾满了污泥和冰糕残渣。里面那些让他心潮澎湃的毛票和硬币,散落出来,滚进了旁边的污水沟里。

他连去捡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沾满水泥灰的、破旧的解放鞋停在他面前。一个高大却佝偻的身影笼罩了他。

是父亲。

父亲没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地上那摊恶心的冰糕混合物,看着儿子满身的狼狈,看着空荡荡的巷口。那张被生活重担压得布满沟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沉的、化不开的疲惫和…失望。

那失望,比任何怒吼和笤帚疙瘩都更沉重,像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在岑岸刚刚被碾碎的心上。

父亲弯下腰,粗糙的大手,一言不发地、极其缓慢地,把散落在污泥里的硬币和毛票,一枚一枚、一张一张地捡起来。每一枚硬币,每一张毛票,都沾着黑色的污垢和黏腻的糖分。他捡得很仔细,连滚进沟缝里的五分钱都没放过。然后,他把那堆肮脏的、代表着儿子一天“宏图伟业”的钱,连同那个同样污秽的旧袜子钱袋,一起塞进了岑岸冰凉的手里。

“回家。” 父亲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只有两个字,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岑岸被父亲半拖半拽地拉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向那扇昏黄的、透出饭菜香却再也不能让他感到温暖的绿漆门。

屁股上的笤帚疙瘩印儿,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心里那个刚刚被点燃、又被无情踩灭的窟窿。

晚饭吃得死寂。桌上那盘唯一的荤菜——炒鸡蛋,岑岸一口也咽不下去。母亲红着眼圈,偷偷抹泪。父亲只是沉默地扒着饭,偶尔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那叹息像石头一样砸在岑岸心上。

夜里,岑岸躺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睁大眼睛望着糊满旧报纸的天花板。黑暗中,巷子里那刺眼的手电光、冰柜被踹开的巨响、冰糕倾泻的粘腻画面、父亲沉默捡钱的佝偻背影、还有那句“小赤佬”的辱骂…像一部劣质的恐怖片,在他脑海里反复循环播放。

岑岸内心OS(废墟之上):「风口…?」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再次深深掐进掌心。白天摔破的伤口被牵动,传来清晰的刺痛。

「疯口还差不多…」

「老子…老子交了学费了…」

黑暗中,他那双曾经亮得惊人的眼睛里,此刻翻滚着屈辱、不甘、愤怒,还有一种被现实毒打后、迅速滋生的、冰冷的怨怼。

「下次…」

「下次换个风口…」

「老子就不信…」

「…吃不上这口肉!」

他没有哭。只是咬着牙,把被子拉过头顶,像受伤的野兽般蜷缩起来。身体因为压抑的情绪而微微颤抖。

几天后,岑岸一瘸一拐(膝盖的伤没好利索)地走在放学路上。经过县中心广场时,一个巨大的、崭新的广告牌吸引了他的目光。上面印着一个年轻人骑着时髦的黄色自行车,笑容灿烂。广告语鲜红醒目:

“轻松创业!共享单车加盟!抢占最后红利!圆你财富自由梦!”

岑岸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仰着头,看着广告牌上那刺眼的“红利”、“财富自由”。

阳光有些晃眼。

他眯起眼睛,黝黑的脸上,那些未愈的擦伤和淤青还清晰可见。但那双眼睛里,被现实短暂浇灭的、名为“不甘”和“贪婪”的火焰,如同被广告牌上的火星点燃的死灰,又开始幽幽地、执拗地燃烧起来。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咕哝:

“共享…单车…?”

「这波…风口…」

「…总该轮到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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