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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章(上):城墙根下的“雪王”

时利

记忆像蒙尘的旧玻璃,有些画面模糊了,有些细节却像嵌在肉里的刺,反而随着时间愈发清晰。岑岸关于“钱”的第一次真切感知,就发生在县城那段快拆完的老城墙根下,和一个绿色的、掉漆的二手保温冰柜有关。

那年他初二。夏天像块烧红的烙铁,死死摁在蝉鸣聒噪的县城上空。教室像个巨大的蒸笼,头顶的老吊扇有气无力地搅动着粘稠的热浪,吹到身上都是温的。岑岸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窗框上的绿漆晒得卷了皮。他手里捏着半截快化了的铅笔,眼睛却没在课本上,而是穿过糊着灰的玻璃窗,死死盯着操场尽头、围墙外那棵孤零零的老槐树。

树下,多了一个绿色的铁皮箱子,盖着厚厚的、脏得看不出原色的棉被。一个黝黑精瘦的中年男人守着它,时不时掀开棉被一角,白气便“嗤”地冒出来,引得周围几个穿着汗衫、叼着冰棍的半大孩子一阵眼馋的骚动。冰柜上,用红漆歪歪扭扭写着两个字:冰棍。

岑岸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舌尖似乎尝到了那股凉浸浸、甜丝丝的滋味。不是家里用井水冰过的、寡淡的糖水冰,而是小卖部里那种带着浓郁奶香、裹着脆巧克力皮的“高级货”,五毛钱一根。

五毛钱。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里面只有一张叠得方方正正、被汗水浸得有些软烂的五分钱纸币,是他攒了一个礼拜的“巨款”,原本想放学后买张香喷喷的葱油饼解馋。

“岑岸!发什么呆!上来解这道题!” 数学老师兼班主任“老严”的粉笔头精准地砸在他课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岑岸猛地回过神,在全班同学或窃笑或同情的目光中,涨红着脸走上讲台。那道该死的二元一次方程像一团乱麻缠在他脑子里,老严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让他手心全是汗。他捏着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X”,然后…就卡壳了。粉笔灰簌簌落下。

“哼!心思飘哪儿去了?天天就知道看外面!外面有金子捡啊?”老严恨铁不成钢地训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你看看人家王强!再看看你!学习不上心,就知道瞎琢磨!下去!”

岑岸低着头,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不是因为挨训,而是因为那句“外面有金子捡啊?”像颗火星,掉进了他干涸的心田。

金子?

不。

是冰棍!

五毛钱一根的冰棍!

那天放学,他破天荒没跟狐朋狗友去河边摸鱼,而是像个小尾巴,远远地缀在那个黝黑男人身后。他看着男人推着那个沉重的绿色冰柜,轱辘在坑洼的土路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呻吟。看着他在人流量大的路口停下,掀开棉被,露出码放整齐、花花绿绿的冰棍包装纸。看着一张张毛票、硬币递过去,换来一根根冒着凉气的“快乐”。

“一张…两张…三张…”

岑岸躲在墙角后面,眼睛亮得惊人,像第一次发现猎物的幼兽。他默默数着收进男人腰间那个鼓鼓囊囊的黑色人造革腰包里的钞票。那绿色的冰柜,在他眼里仿佛变成了一个会下金蛋的鹅!

岑岸内心OS(少年狂热版):「钱!好多钱!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比王强他爸在工地搬砖强多了!这波…这波风口老子得抓住!」

“风口”这个词,他还不懂。但那种“嗅到钱味儿”的本能,已经在他胸腔里野草般疯长。

接下来的几天,岑岸像变了个人。上课依旧走神,但琢磨的不再是窗外飞过的鸟,而是冰棍的成本、售价、人流高峰。他偷偷翻家里的旧报纸,找有没有“二手保温冰柜转让”的小广告。他甚至利用课间,像个小特务一样,在不同时间段蹲守在那个黝黑男人的冰柜附近,用捡来的烟盒纸记录下:

几点人最多?(放学后、傍晚)

哪种冰棍卖得最好?(奶油的!巧克力脆皮的!)

一天大概能卖多少根?(数得他眼发花,估计至少五六十根!)

一个粗糙却让他热血沸腾的“商业计划”在少年心中成型:一天卖五十根,每根赚一毛五(他打听过批发价),一天就是七块五!一个月就是两百多!比他爸一个月工资还多!

这“宏伟蓝图”烧得他坐立不安。他回家翻箱倒柜,软磨硬泡,甚至不惜撒下“买学习资料”的弥天大谎,终于从他妈锁着的、装着全家积蓄(其实也没多少)的饼干盒里,“借”出了八十块钱巨款!代价是屁股上挨了他爸一顿结实的笤帚疙瘩,以及一句“再敢动这钱,打断你的腿!”的怒吼。

屁股火辣辣地疼,但岑岸的心在狂跳!他捂着藏在内裤暗袋里(自认为最安全)的八十块“启动资金”,感觉自己像个即将出征的将军!

几天后,一个同样掉漆但刷得格外绿(他用捡来的油漆桶边角料加工过)、用红油漆更加用力地写着“雪王冰棍!透心凉!”的二手保温冰柜,出现在了县城另一条相对繁华、但暂时还没被“同行”占领的街口。冰柜旁边,站着个又黑又瘦、穿着洗得发白旧汗衫、眼神却亮得吓人的少年——岑岸。

他学着那个黝黑男人的样子,笨拙地掀开厚棉被,露出码放整齐(但明显不如人家码得好看)的冰棍。心里默念着准备好的广告词:“雪王冰棍!奶香浓郁!脆皮可口!吃了不中暑!五毛一根!童叟无欺!”

然而,现实很快给了他当头一棒。

“喂!小孩!你这冰棍保冻吗?别是化的吧?”一个穿着花衬衫、流里流气的青年凑过来,伸手就要去冰柜里扒拉。

岑岸赶紧护住:“冻…冻的!刚…刚从冰库拿出来的!”

“冰库?吹吧你!”青年嗤笑,随手拿起一根,“这包装都软了!一看就不新鲜!便宜点,三毛!卖不卖?”

“不行!批发都三毛五了!”岑岸急了。

“爱卖不卖!”青年把冰棍往冰柜里一扔,扭头走了。

开张不利。接着,又有几个大人过来看看,问了价,摇摇头走了。嫌他年纪小,不靠谱?嫌位置不够好?岑岸急得满头大汗,嗓子都快喊哑了,回应者寥寥。

就在这时,放学的铃声响了!一群背着书包、汗流浃背的学生像开闸的洪水涌出校门!岑岸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冰棍!雪王冰棍!透心凉!五毛一根!” 他扯着变声期有些沙哑的嗓子,用尽全力嘶吼。

终于,几个相熟的同学被吸引过来。

“哟!岸哥!当老板啦?”

“真是你的?啥味的?有巧克力的没?”

“给我来根奶油的!热死了!”

第一笔生意!岑岸手忙脚乱地收钱、找钱(差点算错),递出冰棍时,手指都在抖。看着同学迫不及待撕开包装,咬下一大口,满足地哈着凉气,岑岸的心像被泡进了蜜罐里,屁股上的笤帚疙瘩印儿都不疼了!

“开张了!老子开张了!”他在心里无声地呐喊,脸上努力绷着“老板”的严肃,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咧到了耳根。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是他人生中第一个“高光时刻”。学生流带来了源源不断的生意。他忙得脚不沾地,收钱、递货、吆喝,汗水浸透了汗衫,贴在瘦骨嶙峋的背上,他却感觉不到累。腰间那个用旧袜子改的“钱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胀起来,沉甸甸地坠在裤腰上,那重量,是世界上最动听的乐章。

他甚至无师自通地搞起了“促销”:“买两根!送…送一小块冰!”(他把保温瓶里用来降温的冰块敲碎了当赠品)。

夕阳西下,人流渐稀。岑岸累得几乎虚脱,一屁股坐在冰柜旁的石阶上。他迫不及待地解开那个鼓鼓囊囊的“钱袋”,把里面的毛票、硬币一股脑儿倒在汗津津的手心里。沾着汗水和灰尘的钱币,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烁着诱人的光芒。

他屏住呼吸,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开始清点:

“一毛…两毛…五毛…一块…一块五…两块…”

硬币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毛票被小心地捋平叠好。汗水顺着鼻尖滴落在钱上,他也顾不上擦。

最终数字定格:八块六毛!

刨除他偷偷“借用”的八十块本金(还没还),再减去冰棍的成本(他脑子里飞快地算着),他净赚了…**一块一毛钱!**

一块一毛钱!

这是他岑岸,凭自己“本事”,一天赚到的!

巨大的成就感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疲惫和之前的挫败!他攥着那堆沾满汗渍的钱币,猛地从石阶上蹦起来!对着空旷下来的街口,对着天边那轮烧得通红的落日,用一种混合着狂喜、骄傲和少年人特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腔调,发出了他人生中第一次关于财富的宣言:

“哈哈哈!老子…老子赚到钱了!”

他用力挥舞着手里的钞票,声音在空旷的街头回荡:

“这波‘冰棍’红利!老子岑岸——吃定了!明天!明天要卖得更多!”

晚霞烧红了半边天,也映红了他那张因为兴奋和汗水而闪闪发光的、稚气未脱的脸。腰间的“钱袋”沉甸甸的,里面装着他人生第一桶金(一块一毛),也装着一个少年关于“风口”和“红利”最原始、最炽热、最不知深浅的狂想。

他推着那个绿色的、写着“雪王”的冰柜,在坑洼的土路上“咯噔咯噔”地往家走。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单薄,却挺得笔直,充满了初战告捷的、虚幻的万丈豪情。

他还不知道,命运的第一次嘲弄,正带着“城管”的袖章,在下一个街角,无声地等待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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