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
零下的寒气,如同实质的刀锋,贴着地皮刮过“宏盛”写字楼空旷的车库入口。风声在巨大的玻璃幕墙与混凝土结构的夹角间呜咽、盘旋,像无数幽魂在窃窃私语。
保安亭,这座小小的、三面透风的玻璃囚笼,在寒潮中瑟瑟发抖。劣质白炽灯管的光,被冰冷凝结的空气压得昏黄、惨淡,无力地涂抹在岑岸深灰色的制服上。他坐在那张硬塑料椅里,后背紧贴着同样冰冷的椅背,汲取着微不足道的一点依靠感。双腿早已冻得失去了知觉,只有脚踝处传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针扎似的麻痒——那是寒冷穿透了单薄的裤管和劣质皮鞋,直抵骨缝。
他不得不动。双脚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无意识地、机械地来回跺着。每一次抬起、落下,都牵动着麻木的肌肉和冻僵的关节,发出沉闷而短促的“咚…咚…”声。这声音,是死寂车库中唯一有节奏的活物声响,微弱,固执,却又透着一种被巨大空间吞噬的徒劳。
目光习惯性地投向亭外。车库深处是望不到头的、整齐排列的钢铁方阵,在惨淡灯光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如同沉默的棺椁。而更远处,越过车库入口低矮的顶棚,是写字楼高耸的主体。
那里,灯火通明。
一片片巨大的、整齐划一的落地窗,在深沉的夜幕中切割出一个个炽白的光块。像一块块被强行点燃、永不熄灭的蜂窝。即使在这样冻彻骨髓的深夜,依旧有无数身影在其中晃动、伏案、对着发光的屏幕指指点点,或者端着咖啡杯在走廊里快速穿行。空气里似乎能隔着冰冷的玻璃和遥远的距离,“听”到键盘急促的敲击声、电话会议模糊的电子音浪、以及那种被高强度目标和巨大压力催生出的、无声的焦灼。
那是新的战场。新的“风口”下的搏杀。元宇宙的代码在编织,AI的模型在迭代,短视频的数据在狂飙,资本的赌局在无声翻牌。他们为之燃烧的,是被包装成“福报”的996、007,是透支青春换取的、通往某个虚幻金山的船票。
岑岸的目光,像两粒冰冷的石子,静静地投映在那片喧嚣的光明里。没有羡慕,没有向往,没有他曾经有过的、哪怕一丝盲目的狂热。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疏离。那光明,那奋斗,那关于“红利”和“未来”的一切喧嚣,与他身处这冰冷车库的逼仄现实,隔着万丈深渊。他是被时代快车彻底甩脱的零件,遗落在轨道旁,覆盖着经年的尘土。
寒风卷着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撞在保安亭的玻璃上,“啪”的一声轻响,又迅速被更大的风声卷走。他猛地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将身上那件单薄到可怜的保安制服裹得更紧。劣质化纤布料摩擦着皮肤,发出“沙沙”的声响,根本无法阻挡寒气的侵蚀。他缩了缩脖子,试图将半张脸埋进那同样冰冷的、挺括的制服衣领里。
就在他缩脖子的瞬间,一个极其微弱、近乎无声的动作牵动了冻僵的嘴唇。喉咙深处,仿佛有某种完全脱离于此刻清醒意识的、源自肌肉记忆最深处的惯性,被这刺骨的寒冷和对那片灯火本能的注视所触发。
一句呓语,或者说是残响,极其含混、极其短促,如同梦游者的呢喃,混在风声中,只有他自己能捕捉到那模糊的音节:
“啧…”
一个轻微的气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冻得变调的沙哑。
“这波…‘福报’红利…”
声音在这里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仿佛那个即将出口的、曾经无比熟稔、带着狂热确信的词语,在穿过被冻僵的声带和麻木的舌根时,遭遇了某种无形的、冰冷的阻力。
最终,那个词,还是被一种近乎本能的、顽固的语言惯性,极其微弱地、带着一个无力的疑问和未尽的省略,挤了出来:
“…老子说什么也得…蹭上…吧?”
尾音轻飘飘的,如同呵出的一口转瞬即散的白气。那个“吧?”字,轻得几乎只剩一个上扬的气音,微弱得像寒风中即将熄灭的最后一粒火星。紧随其后的省略号,不是书写,而是声音在冻僵的唇齿间被彻底掐灭的空白。
话音落下的刹那,岑岸自己似乎都怔忪了半秒。帽檐下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仿佛掠过一丝极淡的、连困惑都算不上的微澜,快得如同错觉。是对自己竟还“记得”这个词的茫然?还是对这呓语本身荒诞性的无意识感知?无从分辨。
这丝微澜迅速沉没。快得像是从未出现过。
他猛地、更深地缩了缩脖子。仿佛要将刚才那句不受控制溜出来的话,连同那点微不足道的、来自灯火的光影刺激,一起狠狠塞回那身深灰色的制服里去。动作带着一种被寒风刺痛的狼狈,也带着一种急于回归“安全”麻木的迫切。
然后,一切归于死寂。
他的目光,从远处那片喧嚣的灯火上移开,重新投向保安亭正前方那片空的、被车库顶棚切割出的、浓稠如墨的黑暗。那里什么也没有。没有车来,没有人往。只有风声永无止境地呜咽,如同为这片被遗忘之地吟唱的、永恒的安魂曲。
他不再跺脚。身体重新凝固在那张硬塑料椅中,像一块被遗忘在冰河纪的深灰色岩石。只有制服下极其微弱的呼吸起伏,证明着这具躯壳深处,尚存一丝被严寒和绝望反复淬炼过的、名为“活着”的余烬。
寒风依旧。灯火依旧。
他继续站岗。
在时代巨大轰鸣的阴影里,守着他这片寂静的、无人在意的坟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