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深灰色的制服里,继续流淌着一种粘稠而冰冷的平静。岑岸像一颗被遗忘在巨大机器角落的螺丝钉,精准地执行着他那套简单到乏味的程序:按钮、巡逻、给冰冷的“馒头”、“黑狗”、“花蝴蝶”们起名,喝凉透的白开水。
那份写在登记本上的“上岸”,连同阿哲奔驰车红色的尾灯光晕,早已沉入了记忆冰冷的深潭,连一丝涟漪都未曾留下。窗外的LED广告牌依旧轮播着元宇宙的金山和AI的银海,写字楼里依旧回荡着关于“风口”与“对赌”的激昂争论,一切都像设定好的程序,在他死水般的心境里自动运行,无法激起任何波澜。
麻木,成了最坚固的壳。
直到那个沉闷的午后。
岑岸值的是下午班。白炽灯管在保安亭顶棚发出持续不断的“滋滋”声,车库的冷气开得很足,却驱不散空气中那股凝滞的汽油味和灰尘气息。他靠在硬塑料椅背上,帽檐压得很低,视线落在登记本上。本子摊开在最新一页,上面只画了几个无聊的圆圈,像他此刻空洞的思维轨迹。
车库入口外,城市的声音被厚重的墙壁和玻璃过滤,只剩下模糊的背景噪音。突然,一阵尖锐的、带着暴怒情绪的争吵声,毫无预兆地穿透了隔音并不完美的玻璃,清晰地刺了进来!
“——八嘎呀路!你他妈的长没长眼睛?!” 一个男人粗嘎的、因为极度愤怒而拔高的嗓音,如同砂纸摩擦着耳膜,“会不会开车?!老子的保险杠!你赔得起吗?!”
“八嘎呀路”!
这四个音节,像四颗烧红的钢针,毫无预兆地、狠狠地扎进了岑岸毫无防备的神经末梢!
不是从耳朵进入大脑,而是像某种古老的、刻在骨头里的警报被瞬间拉响!一股电流般的、完全不受控制的强烈刺激,从他的尾椎骨猛地窜起,沿着脊椎一路炸开!
岑岸的身体,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
他的腰背猛地挺直!像被一根无形的钢棍瞬间贯穿!肩膀僵硬地绷紧!
被帽檐阴影遮盖的双眼骤然睁大!瞳孔在瞬间收缩,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搭在登记本上的右手猛地攥紧!那支快没水的圆珠笔被他无意识中“咔嚓”一声捏断!塑料碎片和墨渍溅在纸上和桌面上。
左腿——那条曾经被老虎凳折磨过的腿,膝盖以下的肌肉群如同被无数根细小的钢针同时攒刺!一阵剧烈的、清晰的、带着陈旧伤痛的**幻痛**,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噬咬住他的神经!他几乎能感觉到当年韧带被强行拉伸、骨骼呻吟的那种撕裂感!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保安亭惨白的灯光下,岑岸维持着这个骤然僵直、如临大敌的姿势。额角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呼吸在刹那间屏住,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被强行压抑住的抽气声。
亭外,那场由剐蹭引发的路怒还在继续:
“你他妈骂谁八嘎?!小鬼子看多了吧你!”
“就骂你怎么了?!你个马路杀手!…”
污言秽语你来我往,声音渐渐远去,大概是转移到了路边处理事故。
危险解除了。
或者说,那“危险”从未真正存在过。只是一句在街头吵架中被随意吼出的、带着模仿和发泄性质的脏话。
岑岸的身体,像被骤然抽走了支撑的力道,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察觉的颤抖,松懈下来。挺直的脊背重新佝偻下去,比之前塌得更深。绷紧的肩膀垮塌。攥紧的拳头松开,断掉的笔滚落在地,留下桌面上几点刺眼的墨渍和塑料碎片。
腿部的幻痛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只留下一种空荡荡的、酸麻的余悸。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刚才因用力攥拳而指节发白、此刻仍在微微颤抖的右手。又下意识地动了动那条受过伤的左腿,膝盖处传来一丝真实的、因为久坐和旧伤引发的微弱酸痛。
帽檐下,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恐,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更深沉的、被冰封的平静。仿佛刚才那瞬间剧烈的生理反应,只是发生在另一个平行时空的陌生人身上。
他抬起手,用指腹抹去额角渗出的冷汗。动作缓慢,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迟钝。
然后,他做了一个极其细微、几乎无法被察觉的动作。
他的嘴角,极其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非常浅淡、非常短暂、没有任何温度、甚至带着一丝荒诞自嘲意味的弧度。
那是一个笑。
一个空洞到极致、冰冷到骨髓的笑。
随即,他轻轻地、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像要驱散一个不存在的幻影,又像是对自己刚才那剧烈失态的本能反应,表示一种无声的否定和疏离。
岑岸内心OS(冰层下的暗流):「呵…」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桌面上那几点墨渍和断笔上。
「应激了…」
「这破腿…这破耳朵…」
「…记性还挺好。」
他不再看那些狼藉。也没有去捡那支断笔。只是重新将身体靠回椅背,帽檐压得更低,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只留下一个线条僵硬的下颌轮廓。
他伸出手,拿起那个老旧的保温杯。拧开盖子,里面依旧是凉透的白开水。他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刺激,随即被更深的麻木覆盖。
车库深处,只有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和远处水管滴水的“嘀嗒”声。
像一座巨大坟墓里,永恒不变的安魂曲。
刚才那场由一句“八嘎呀路”引发的、无人察觉的、源自身体记忆深处的无声风暴,仿佛从未发生过。只有桌面上那几点未干的墨渍和碎裂的笔杆,如同隐秘的伤疤,无声地诉说着那瞬间的惊涛骇浪。
而穿着深灰色保安制服的岑岸,已经重新将自己凝固成了保安亭里,一尊沉默的、布满尘埃的泥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