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三月,桃花未开,风仍割面。
狼烟台下的旧坟前,宋怀瑾提着一盏青釉灯笼,灯芯将尽,火光却固执地亮着。
他伸手拂去碑上薄雪——碑无字,只刻一道极浅的狼牙痕。
“阿颜,第十年了。”
嗓音被风吹得沙哑,却仍带着十年如一日的温柔。
忽有马蹄声,轻得像雪粒滚落。
一匹雪驹自暗夜里踱出,马上人披着连帽狐裘,月色下只露出一截苍白下颌。
宋怀瑾没有回头,只低笑:“慕容,今年也来替我圆谎?”
马蹄停住,马上人掀帽,露出的却不是慕容嫣的脸——
女子眉目如旧,唇色淡薄,腕上一串新珠,坠子仍是那枚狼牙。
她轻声应:“我来迟了,你别怪我。”
宋怀瑾手中的灯笼“啪”地落地,火舌卷过枯草,映出他眼底惊涛骇浪。
下一瞬,他跪在雪里,死死抱住那袭狐裘,像抱住一场不敢醒的梦。
“沈清颜……”他唤得极轻,仿佛怕惊散她,“我等了十年,你终于来讨命债。”
十年前,金殿银针入肩,毒入心脉。
慕容嫣以半生医术、半株残草,吊住她一线生机。
却需“十年沉睡、十年忘情”——醒后不得见旧人,不得忆前尘,否则心血逆行,顷刻毙命。
沈清颜在棺中假死,被连夜送往昆仑雪谷。
冰棺里,她做了十年长梦:梦见少年在狼烟台吹笛,梦见他抱着无碑坟茔,梦见雪落在他发上,一寸寸白。
如今,期满归来。
她却在最后一夜,偷偷折回北疆。
“慕容说,若我执意见你,只有三日可活。”
她抬手,指尖描过他眉间沟壑,“可我宁愿三日,也不愿再活十年空白。”
宋怀瑾握住她腕,触到脉息虚浮,却笑得极亮:“三日够了。我带你回家。”
第一日,他带她去了狼烟台最高处。
残阳如血,照见千里平沙。
他吹笛,她合眼听,风把笛声吹得七零八落,她却笑:“比梦里好听。”
第二日,他带她去了雪狼巢穴旧址。
旧年焦土已生新草,狼崽围着他们转,嗅到她腕上狼牙坠子,呜咽着蹭她掌心。
她采下一株新生的凝魂草,塞进他怀里:“这次,别再弄丢了。”
第三日,他们回到那座无碑小坟。
他掘开坟土,里面只埋着一件她的旧狐裘,和十年前他亲手放进去的狼牙。
她把狼牙系回他颈侧,轻声道:“原来我们早就在坟里拜过天地。”
第三日夜里,月色如练。
她靠在他怀里,指尖一点点描他的轮廓,像要把十年光阴刻进骨血。
“怀瑾,我困了。”
他抱紧她,喉头滚动,却只说:“睡吧,我守着。”
她闭眼,唇角带笑:“明日……记得叫醒我。”
风雪忽止,万籁俱寂。
她腕间脉搏,最后一次轻颤,归于平静。
宋怀瑾低头,吻她发梢,泪落在她眉心,像十年前金殿那滴毒血。
他轻声答:“好。”
后来,北疆多了一座新坟。
碑上仍无字,只嵌一枚狼牙,朝东——那是京师的方向。
坟前常有人坐至天明,笛声呜咽,惊起塞雁。
再后来,狼烟台废,边关无战事。
牧人说,曾见一位白发将军,携一坛青杏酒,倒在无碑坟前。
酒渗进土里,来年竟开出一片细碎白花,形如狼牙。
——《北疆志·异花篇》载:
“狼牙花,十年一开,开时如雪,嗅之忘忧。传为将军夫人魂化,守塞上不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