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元五十五年,三月。
北疆雪线初退,雁门关外老槐树发了第一枝嫩芽。
楚霁孤身立于树下,手里攥着一枝刚折的雁羽。
羽根洁白,羽端却沾着一点朱砂——像去年冬夜他救下的那位姑娘,唇角被风沙磨破的颜色。
他记得她叫“阿雁”,却忘了问姓氏。
只记得她笑起来,眼睛弯得像雁门关上的新月。
未等他回营,圣旨已先到:
“雁门郡王楚霁,年少功高,特赐婚于京兆尹之女裴氏,以固邦交。”
裴氏,裴清婉,世家闺秀,贤名远播。
念雪握着诏书,指尖微颤:“你父尸骨未寒,皇家便以婚约系你。”
楚霁跪于父母碑前,雁羽藏进袖里,低声道:
“孩儿……领旨。”
声音轻,却像钝刀割过春草。
四月,京兆府春宴。
裴清婉着天水碧襦裙,执团扇,步步生莲。
楚霁着玄色蟒袍,眉目冷峻,像未化尽的雪。
酒过三巡,老夫人笑问郡王可中意。
楚霁抬眼,看见屏风后探出的半张脸——
那姑娘戴着帷帽,帽纱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弯如新月的眼睛。
他心头猛跳,几乎打翻酒盏。
不是阿雁是谁?
可她身边的老嬷嬷却唤:“沈姑娘,莫失礼。”
沈?楚霁指尖一紧,沈清予的堂妹——沈清雁。
原来,她竟是裴府请来的宾客
宴后,楚霁在回廊拦住她。
帷帽摘下,她额角一点朱砂小痣,像极了雁羽上的颜色。
“那日雁门关,多谢郡王救命。”
她福身,声音软,却带着北疆的风沙。
楚霁喉头发紧:“你……可愿意?”
沈清雁怔了怔,苦笑:“愿与不愿,不由我。”
她指了指远处花厅——
裴老夫人正与念雪叙话,笑声朗朗。
楚霁袖中雁羽被攥得粉碎。
回营当夜,念雪独召楚霁。
“裴氏是皇家选定的缰绳,你父用命换的北疆安稳,不能因你私情动摇。”
楚霁跪在母亲膝前,额抵她掌心:“孩儿明白。”
泪却无声落在母亲手背,烫得念雪心尖发颤。
她抬手抚过儿子发顶,声音低哑:“若真能两全,娘替你争。可若不能……”
她没说完,只把一枚狼牙坠塞进他掌心——
“这是你父最后握的,让它替你选。”
六、雁羽与狼牙
七月初七,鹊桥高挂。
楚霁立于雁门关城头,将狼牙坠系在雁羽上,一松手——
羽随风起,掠过垛口,掠过烽烟,掠过少女曾站过的角落。
他低声道:“若风肯带你回来,我便违了这天命。”
狼牙坠落地,砸进尘土,像一声闷雷。
远处,裴府花轿已备好,朱红如血。
而他眼里,只剩那一点朱砂,和未落的雁羽。
贞元五十五年,八月初三。
雁门关内新起一座郡王府,红灯高挂,雪色铺地。
楚霁着玄红礼服,立于喜房门外,指节被夜风吹得发白。
房内,裴清婉端坐在百子帐下,团扇掩面,指尖微颤。
喜娘三次催请,楚霁只低声一句:“都下去。”
门扉阖上,一室烛火摇晃,映出两人影子——
一个坐在床沿,一个站在屏风前,中间隔了整整一条红毯,像隔了千山万水。
裴清婉轻轻放下团扇,露出一张温婉却紧张的脸。
“郡王……”她声音轻得像雪落。
楚霁没有走近,只拱手一礼,语气平静得像在议事:
“裴姑娘,楚霁此生已许北疆,不敢误你。”
裴清婉怔了怔,眼眶瞬间红了:“是妾身不配?”
楚霁摇头,从袖中取出一枚雁羽,羽根系着小小狼牙坠。
“我心中有雁,羽未归巢,不敢牵你的手。”
他说得直白,没有迂回,也没有歉意,只是陈述。
裴清婉望着那枚雁羽,良久,轻轻点头:“妾身懂了。”
烛火燃尽,窗外雪声簌簌。
楚霁合衣卧在榻下,背对喜床,像守着一道看不见的关隘。
裴清婉拥被而坐,望着他挺拔却疏离的背影,泪湿枕角,却一声不吭。
天将明,雪光透窗,照出一室寂静。
喜帕未揭,合卺酒未饮,龙凤烛终成冷泪。
侍女悄悄进门,看见案上两杯原封不动的酒,都红了眼眶。
楚霁起身,披衣而出,只留下一句吩咐:
“夫人畏寒,加炭。”
声音不高,却叫裴清婉的泪倏然止住。
她望着那道背影,第一次发现——
原来“不碰”,也可以是另一种温柔。
次日清晨,楚霁练枪归来,肩上落满雪。
裴清婉已梳洗妥当,亲手捧来一碗姜汤。
他接过,指尖相触,一触即分。
“郡王……可允妾身,以朋友之名相伴?”
她声音轻,却带着北疆姑娘的倔强。
楚霁看着她,第一次笑了,笑意浅淡却真诚:
“好。从此雪夜围炉,你为知己。”
裴清婉亦笑,眼底泪光未干,却亮得像雪原初晴。
两人并肩立于廊下,看雪覆红墙,一白一红,泾渭分明。
却无人再提昨夜未揭的喜帕。
雪落无声,掩住了所有未说出口的叹息,也掩住了两颗渐渐靠近却仍保持距离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