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门被林妙妙用力甩上的巨大声响似乎把空气都震碎了,余音混着邓小琪喉咙深处撕扯般的干痒,一下下撞击着耳膜。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惨白地切割着床边悬浮的灰尘颗粒。床头柜上,江天昊带来的那只不锈钢保温桶盖子没有完全拧紧,缝隙里挤出一缕浓郁到发腻的油亮热气,在药味和消毒水气味的包围下,顽强地散发着存在的信号。
邓小琪的目光落在对面下铺林妙妙的书桌上。那里只有一本摊开尚未合上的辅导书,一支摔裂了笔帽的签字笔,空荡得不像有人常住。昨夜那场雨带来的潮湿寒意还蜷缩在被子的边角里,丝丝缕缕往骨头缝里钻。她尝试坐起,脊骨刚离开枕头就牵扯得肺部一阵闷痛,带出一连串无法抑制的呛咳,咳得眼前发黑。桌上的保温桶纹丝不动,汤的香气此刻闻着竟有些反胃。她索性闭上眼,让沉重的身体重新陷入床铺的凹陷里,像一尾搁浅濒死的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和艰难。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半堂课的时间,宿舍门被极轻地推开了。那力道谨慎得生怕惊扰了什么。邓小琪以为又是那个充满不安的林妙妙,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却在接触到门口身影的瞬间怔住。
是钱三一。
他依旧穿着精英中学规整的制服,身形修长挺拔,像一根孤直的翠竹立在那里,与这混杂着药味和鸡汤气息的女生宿舍格格不入。他手里没有饭盒,没有多余的关心话语。只有一沓雪白干净的试卷,在他指间边缘折出清晰的折痕。他微微蹙着眉,目光径直落在邓小琪被高烧折磨得潮红、布满病态倦容的脸上。那眼神不同于以往的纯粹疏离,也非同情怜悯,更像是在仔细观察一个值得探究的、失灵的精密仪器。
“能看题么?”钱三一的声音平得像一泓深潭,直接抛出了他来此的目的。他甚至没有等她点头或摇头,已经抬步走了进来。他的步伐极其干脆利落,落地无声,每一步都带着一种属于数学公式的精确和目的性。他不看那碗冷掉的鸡汤,不看摊在桌上的笔记,也不看房间里的任何装饰或凌乱,只走到邓小琪床尾两步之外站定。这是一个足够清晰,又不会过分侵入私人领域的距离。
他没有递试卷,自己捏着,视线扫过试卷纸面。“第17题,”他平静地开口,声音在寂寥的宿舍里格外清晰,“双曲线C的参数方程是 X=a cosθ , Y=b tanθ,θ ∈ [0, π] 。点 M(2,1) 在 C 上。”
他的讲述没有温度,却精准无比,像最精密的机械在输出设定好的程序。每一个步骤,每一个关键节点的转折,都清清楚楚地剖开,完全不同于给林妙妙讲题时那种带着点不耐烦的简略。当他说到“需要讨论斜率k存在与否两种情况”时,他甚至抬眼看向邓小琪。
然而邓小琪的心思并不完全在题上。持续的咳嗽和胸腔的闷痛让她整个人发着低烧的昏沉,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人的热气。一缕汗湿的黑发粘在她的额角鬓边,无端增添了几分羸弱的美感,同时也带来了刺痒的不适。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在钱三一停顿、望向她的某个间隙,她抬起纤细得有些过分的手腕,用有些冰凉的指尖,将那一缕不听话的发丝轻柔地别到了小巧的耳朵后面。或许是牵动了颈后的皮肤,或许只是身体的自我反应,她的喉间溢出一声极轻、带着浓重鼻音的叹息似的哼鸣:“嗯……” 像一只虚弱的幼猫。
这细微的动作和被病痛压抑的本能呓语如此自然地流泻出来。
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
钱三一那道清冽平静的讲述戛然而止。
邓小琪的指尖还残留着耳廓的一点温热,做完这个小动作后才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略感局促地抬眼看向钱三一。
他那双总是如同精密刻尺般洞察一切、不带感情色彩的眼眸,此刻正一眨不眨地、极其专注地落在她刚刚别过发丝的耳后区域。他的目光仿佛有实体,牢牢地钉在了她耳垂下方一小片暴露出来的、被高烧蒸腾得透出粉晕的细腻肌肤上。阳光透过缝隙落在那个区域,光线似乎格外偏爱这小小的一块,显得它柔腻得不可思议。钱三一那双映照过无数复杂公式的眸子,在这一刻似乎被那片肌肤细腻的纹理和病态的脆弱光泽攫住了全部注意力。
他的讲述早已停顿,时间在宿舍里被拉得粘稠而缓慢。阳光中的尘埃飞舞着落在他微微上翘的睫毛上,投下细微的阴影。他似乎忘记了要继续讲题,甚至忘记了自己正身处女生宿舍。他只是维持着那个微微低头的姿势,眼神牢牢锁定在那个地方。直到几秒的、足以让邓小琪感受到他视线热度的沉默过去后,她才看到他捏着试卷边缘的修长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指尖微微向内蜷缩了一下,像是某种条件反射般的神经末梢跳动。
这细微的变化几乎转瞬即逝。
随即,钱三一猛地、几乎是有些仓促地将眼神从那片小小的区域拔起,重新落回手中雪白的试卷上。他的动作幅度比刚才说话时要大,目光锐利地扫过试卷上的下一行字,仿佛那里出现了极其重要的线索。
“刚才…说到哪里了?”他声音依旧没有明显的起伏,但语速似乎比刚才略快了一线,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试图掩盖什么的意味。他那张清冷得如月下寒山的脸孔上,不见丝毫波澜,唯有左侧靠近眼尾的极深处,那处平时总是平滑如石的肌肤,似乎无声地绷紧了一瞬。
邓小琪的心,在咳嗽带来的窒息感间隙里,莫名地跳快了一拍。
接下来的几天,邓小琪的身体在高烧和咳嗽的拉锯战后缓慢复苏,像一台生锈的机器重新上了点油。她按时吞下钱三一留下的药片,冰凉的矿泉水滑过咽喉的触感让她总会想起那个雨夜模糊的轮廓。然而她和林妙妙之间那道无形的冰墙却无声地加厚了。同桌之间只剩下最简洁的传递:“作业。”、“卷子放这里。”、“老师让收物理练习册。” 林妙妙的话越来越短促,声线越来越平板。邓小琪试图递过去一块周末回家买的新口味水果硬糖,放在桌子中间那道隐隐的分界线上,林妙妙的视线掠过包装纸上的卡通图案,顿都没顿,就伸手拿过习题册翻开了下一页。糖块孤零零地留在那条无人认领的楚河汉界上,包装纸鲜艳的颜色在冷冽的空气里显得分外刺眼。
日子裹挟着月考的硝烟味一天天滑过。午后的阳光带着深秋特有的慵懒力道铺满图书馆一角。自习区人不多,静谧得只有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和书架深处偶尔传来的翻页响动。
角落靠窗的方桌前,钱三一和邓小琪分坐在桌子的两端。中间摊开的几本厚厚的竞赛资料和摊开的稿纸几乎占据了全部桌面,像一片公式与逻辑的荒原。钱三一正低头研究一道难度极高的物理力学综合题。他的铅笔在草稿纸上飞速移动,画出光滑的曲线和利落的受力分析箭头,专注得连鼻尖都微微沁出一点极细的汗珠。
隔着厚厚的演算稿纸和翻开的书页,邓小琪轻轻放下了手中的笔。她刚刚解开了另一道力学题的关键,思路清晰起来。她看着对面钱三一低垂的、被阳光照得根根分明的眼睫和微微紧绷的下颌线,心中那个从病中就开始隐隐酝酿的念头破土而出。她需要一个更直接的、确定的信号,一个能刺破学神清冷外壳的探针。
她拿起自己那张刚刚解到关键步骤的草稿纸,绕过摊开的资料,动作轻缓而小心,仿佛怕惊醒了沉睡的精怪。她没有坐在钱三一旁边的空位上,而是直接站在了他的身边。属于少女的、混合着洗发水甜淡香气的温热气息,伴随着图书馆里旧书特有的尘土和纸墨味,极其自然地笼了下来,取代了原本围绕着他的清冽空气。她的影子浅浅地覆盖在他面前稿纸上的一部分光斑。
钱三一的笔尖顿住了。他没有立刻抬头,但垂着的眼睑,不易察觉地颤了那么一下,像平静的湖面被飞鸟掠过羽翼的微风吹起了涟漪。那几缕原本如刻线般清晰的眼睫,似乎也悄然紊乱了一丝气息。
“钱三一,”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如同耳语,带着刚病愈后一丝残留的沙哑,却又异常清晰,“你帮我看看,力在这里的分解……是不是这样取正交更好?” 她的指尖点在她稿纸的坐标图上某个位置,白皙的手指几乎悬在钱三一正在演算的草稿纸上方。
她靠得很近。他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被体温烘得微暖的香气,甚至能看到她指尖因为握笔留下的细微痕迹和泛着淡粉光泽的指甲。那股混合着女性特质的、温热的生命气息如此鲜活地弥漫过来,像一层柔软的丝网,瞬间包裹了他那颗沉浸在纯粹理性逻辑中的大脑,带着一种奇异的、从未体验过的粘滞感。他向来引以为傲的思维运转似乎受到了难以理解的干扰,思考这道题的清晰路径瞬间模糊了一下。
钱三一极其轻微地吸了一口气,喉结几不可察地上下滑动了一个微小的幅度。他没有选择去拿她手中的稿纸,也没有点头示意。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朝自己的座椅内侧挪动了寸许。这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细微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挪动幅度小到只是身体轴心一丁点不易察觉的倾斜,既制造出了一丝可以忽略不计的物理空隙,又让他没有完全脱离那片温热的、带着香气的气息笼罩范围。
随即,他才终于抬起眼帘,视线顺着她纤细的手腕线条向上,越过她捏着稿纸的纤细指尖,最终落到她递到他面前的那张写满娟秀字迹的草稿纸上。
图书馆明亮的顶灯落在邓小琪的眼底,映着那份不卑不亢的专注和等待答案的耐心。她的目光沉静,并没有为他的轻微躲避而产生一丝多余的神情变化。
钱三一的眉头,在她靠近时曾下意识蹙起的弧度,在她沉静目光的注视下,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些。
然而这份刚刚建立起来的、属于两人之间的短暂静谧磁场,下一秒就被毫无预兆地撞破。
“嘿!小琪!钱三一!” 江天昊洪亮的声音像炸雷一样砸进这片安静的角落。他高大的身影风一样出现在桌边,带着室外阳光的温度和少年奔跑后的爽朗气息。他完全忽略了钱三一那份被打断研究时难以掩饰的阴郁冰冷眼神,也似乎没有察觉到邓小琪悄然往旁边小退半步的、恢复距离感的动作。
“找你们半天!”江天昊笑嘻嘻地,直接往桌角一靠,顺手把一张花花绿绿的纸拍在两人面前的竞赛稿纸上,“看看!精英好声音校园赛初赛名单!下周五晚大礼堂!小琪!报名吧?校报可是准备采写你的艺术节后续活动呢!你这么好听的嗓子,绝对迷倒一片!”他热情洋溢地看向邓小琪,又看向钱三一,“钱三一,哥们也报个名?咱们来个组合?物理男神一开嗓,啧啧……”他的目光扫过桌面上那份显然还未被邓小琪注意到的物理竞赛报名表,“咦?物理竞赛?小琪你也报名?”
这一声略带诧异的询问,如同一块无意间丢进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刚刚冻结的冰层上溅开了细碎的涟漪。邓小琪的目光掠过江天昊手上那张喧闹的“好声音”名单,最终落在了桌上那张低调的物理竞赛报名表上。表上,林妙妙的名字工整地填在“姓名”栏下面。那工整熟悉的字迹,一瞬间让邓小琪想起了放在宿舍桌上、同样被疏远地留在一角、如今可能蒙了尘的那叠课堂笔记。
那张安静躺在稿纸堆里的报名表,每一个字迹都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心上那处尚未愈合的伤口上,不疼,却鲜明地提醒着那段被撕开的隔阂。她沉默地看着林妙妙的名字,病中对方那句被冰雨淬炼过的质问,再次不依不饶地穿透了图书馆书页的宁静气息,清晰地回响在耳畔:
“邓小琪,你除了漂亮,还剩下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