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霓虹灯光在厚重丝绒窗帘上拖曳出的光影忽然暗了一瞬,可能是有云层遮住了某处高楼的彩灯。书房的死寂被打破,邓小琪压抑的、沉重的喘息声成了黑暗中最鲜明的存在。沾着泪痕的手背冰凉一片,电脑屏幕上“确认提交”的按钮在模糊的视野里依旧闪烁着,像一只不怀好意的、冷冰冰的独眼。
母亲的轮廓在那片阴影里纹丝不动,静默像某种实质的压迫,空气凝滞得如同胶质。悬在鼠标上的指尖动了动,骨节因用力而泛白。最终,那僵硬的手指猛地按了下去。
咔嚓。
清脆的按键声在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
滚轮在鼠标内部转动的微小声响,屏幕上的信息短暂地被处理中的进度条覆盖。
提交成功。
三个绿色的标准宋体字跳了出来。
没有欢呼,没有释然,只有一种更深沉的疲惫顺着神经末梢攀爬上来,席卷四肢百骸。邓小琪甚至没有再看那屏幕一眼,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突兀的噪音。她像逃离一个充满毒气的密室,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片令人窒息的书房阴影,穿过冰冷的走廊,把自己重重抛在卧室的床上。
厚重的羽绒被像潮水般包裹住身体,试图隔绝那个现实和那些声音。但做不到。林妙妙那句嘶哑的“都说了不熟!”,钱三一落在稿件上锐利如冰的目光,图书馆顶灯下妙妙泛红眼眶里噙着的泪水……所有画面和声音都搅合在一起,如同生锈的钝刀,反复刮擦着被冻僵的心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窗外那变幻的霓虹暗了又亮了几个轮回,意识在疲惫和焦灼的拉扯下终于坠入混沌。
“吱呀——”
细微的门轴摩擦声。极其轻微,却瞬间让陷入浅层昏睡的邓小琪脊背一僵。她没有动,将脸更深地埋进枕头里,只留下一段紧绷的后颈暴露在卧室朦胧的光线下,纤细而脆弱。
脚步声很轻,像猫踩在地毯上,朝着床的方向靠近了。
不是母亲规律的步伐。母亲此刻只会无声地站在门口审视,或者干脆在客厅继续看她那些财经新闻的尾音。这股无声靠近的气息带着点迟疑的小心翼翼。
是……妙妙?
心脏漏跳了一拍。某种晦暗不明的期待,夹杂着强烈的委屈和被伤害后的疼痛,在胸腔里剧烈地冲撞。她屏住呼吸,连眼皮都不敢动一下,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在柔软的被子下微微绷紧,等待着,也许是另一场比冰雨更寒彻心底的决裂宣言,或者……或者是一个笨拙的、带着泪水的拥抱?可能吗?
脚步声停了。
床边陷下去一点点。来人坐了下来,床垫弹簧发出极其轻微的呻/吟。
一只手,带着熟悉的温度,落在了邓小琪露在外面的手臂上。那掌心带着刚洗过澡后的微暖潮湿,还有一丝隐隐的、昂贵香水残留的清冽花香。触感轻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臂,像哄慰一个受惊的孩子。
“小琪,”邓妈妈的声音压低着,带着她独有的一种温柔却并不真正松弛的力度,“睡这么早?晚饭也没出来吃。”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恰到好处的嗔怪,“明天还要上学的呀。别把身体熬坏了。” 那只手又用力抚了抚她的臂弯,试图传递一种“没事了”的信息。“睡够了就没事了,嗯?快睡吧。”
紧绷的神经瞬间断裂。刚才那些在黑暗中无声喧嚣的期望、委屈、甚至是酝酿好的质问,瞬间像脆弱的肥皂泡,噼里啪啦炸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更加巨大空洞的失落和一种无处发泄的压抑。心口猛地一揪,一股强烈的窒息感堵在喉咙口,闷得她眼前发黑。
邓小琪猛地从枕头里抬起头,声音因为之前的情绪冲击和突然的失望干涩得不成样子:“妈,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她的眼神没有聚焦在母亲那张写满关切的脸上,只是空洞地掠过床头柜上那盆江天昊送来的小发财树。窗外的霓虹彩光落在青翠的叶片上,折射出一点微弱的、冰冷的反光。
邓妈妈的手顿住了。她看着女儿苍白的脸上那双无神的大眼睛,里面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再说点什么,最终只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行,那快点休息。”她又用力拍了拍女儿的手臂,站起身,脚步轻轻地退了出去,门被小心地关上,发出比进来时更沉闷的“咔哒”一声。
寂静重新笼罩。但已经不再是那种可以让人沉溺其中的安静。空气里只剩下邓妈妈香水残留的、令人窒息的清冽香气。
邓小琪重重地倒回枕头上,把脸重新埋进布料里,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肺部被压得生疼,一丝泪水终于不堪重负,悄然洇湿了枕套。
精英中学校实验楼的顶层走廊总是弥漫着一股特殊的气味——旧试管的玻璃味、陈年消毒水的气息,和某种挥之不去的干燥尘埃味。物理预选集中测试的地点就在尽头的阶梯大教室。今天是抽题卡分配的日子,气氛比平日更肃杀几分。
邓小琪抱着一叠复习资料走在长长的走廊里。脚步回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拖得很长。钱三一从对面办公室的门里走了出来,身上套着一件洗得发白的、不太合身的学校公用的白色实验大褂。宽大的衣袖和下摆随着他走路带起微风,晃荡着,衬得他清瘦的身形更加挺拔孤清,却无形中柔和了他身上那股拒人千里的冷硬锐气。他手里捏着一个半透明的塑料文件袋,里面隐约可见几张叠放的卡纸。
两人在空旷走廊的中点位置不期而遇。
钱三一的脚步停顿了半拍。他抬眼看向邓小琪,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不过一秒,似乎便穿透了她竭力维持的平静表象,捕捉到了那之下某种虚浮而疲惫的东西。邓小琪微微垂下了眼睫,下意识避开了他那过分明晰的审视。
然而,钱三一并没有像从前那样只是疏离地点点头就擦肩而过。他平静地停在原地,随即,竟抬起一只手。
那只手干净、修长、指骨分明。在邓小琪带着一丝讶异的目光注视下,他非常自然地将手中的半透明塑料文件袋递到了两人之间。
“抽题,”他言简意赅,声音在走廊里显得清晰沉稳,带着物理竞赛特有的公事公办意味,“进去前自取。编号对应分考场和监考老师。”
阳光从一侧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穿过半透明的塑料袋,清晰地映亮了袋中那几张叠放的卡片。每一张卡片上都清晰地印着一个黑色的数字。3号。5号。7号。还有一张翻折起来的,暂时看不见号码。
邓小琪的目光被这张翻折起来的卡片吸引住了。看不见号码的背面,像某种秘而不宣的答案。
“随便拿一张。”钱三一提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