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场上静得能听到日光灯管的电流声,邓小琪能感觉到自己太阳穴的血管在突突跳动。身后,那片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的潮水,无声无息却又极其确定地漫上来,压迫着她的后颈,浸入她绷紧的思绪缝隙。她甚至能“听”到钱三一那种特有的、冷冽而专注的目光拂过她僵硬的肩线。
笔尖悬在那行被她刚刚划掉、如同被判了死刑的推导式上方。空气沉滞,带着尘埃和粉笔灰的干燥气味。
就在这短暂的死寂里,那份压力倏地凝聚。邓小琪眼角的余光瞥见一片晃动的纯白布料边缘——钱三一站在了她桌旁过道的位置,无声无息。他的身影投下一片狭长的阴影,正好覆盖在桌面那张布满演算的稿纸上边缘。
他没有立刻说话。那股属于他的、带着清冷消毒水和书本气息的干净味道,混合着考场里固有的、被阳光蒸腾出的年轻汗水的微酸,极其鲜明地拂了过来。距离太近了,邓小琪甚至能感觉他一呼一吸之间带来的微弱气流拂动了她额际垂落的一缕发丝。那缕发丝因为方才专注思考和紧张而有些汗湿,此刻毫无征兆地掠过她微烫的耳廓,带来一丝微痒,让她下意识地、极其细微地瑟缩了一下脖颈。
这个动作几乎立刻引来了那道审视的目光更深的锚定。
他的视线,如同精准的探针,牢牢锁定了稿纸上那个墨迹未干的、猩红的“叉”。钱三一极其缓慢地、仿佛带着某种穿透本质的耐心,将视线从那个叉的尾端,一点点向上追溯——掠过那些被废弃的推演草稿,最终,定在了邓小琪悬停在半空、因为用力而骨节微微泛白的手指上。
时间被拉扯得漫长。
几秒钟的沉默像一个世纪。
就在邓小琪几乎要承受不住这种高压下的沉默和解剖般的凝视时,他终于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又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严肃,只有她和他所在的咫尺距离内才能听清:
“你这里,”他伸出食指,指关节干净,指甲修剪得整齐而略薄。那根带着冷静理性标志的手指,稳稳地点在了稿纸上那个被叉掉的关键算式下方空白处,落指的位置离她悬停的笔尖不过寸许。邓小琪甚至能感受到他指尖带起的、若有似无的空气振动。“变量取值区间考虑窄了。”
那指尖没有触碰稿纸,只是悬停在那里,像一把精密的刻尺。但它存在本身就是一个不容置疑的标记。
“不是所有状态都失效。临界点有跃迁。”钱三一继续压低声音,他的气息几乎拂过邓小琪侧脸上方那几根汗湿的鬓发,“重新验算这个边界条件。”
每一个字都清晰冷静,像数学公式本身不容辩驳。但那近在咫尺的低语,那从他干净整洁的制服领口散发出的、混合了清冽皂角香的气息,像无形的丝线,绕过逻辑的重重闸门,无声地钻进邓小琪因高度紧张而嗡鸣的耳膜。
她感觉到脸颊的温度在升高,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松开。
他陈述完毕,并没有立刻抽离。修长的手指依旧点在那里,仿佛在等待她的理解或确认。邓小琪的目光顺着那根指引性的手指,落在那片被标注出的空白。那个“叉”带来的死结,似乎被这道精准的力从中劈开了一条裂隙。
几乎是本能地,在钱三一尚未收回手指的刹那,邓小琪的笔尖像是被磁石吸引,朝着他点出的那片空白小心翼翼地探了过去。就在她的笔尖即将触及那处空白的一瞬间——钱三一的手指如同预判般无声后撤。动作轻巧而迅疾,只留下一个残影般的视觉暂留。笔尖失去了目标,只堪堪落在稿纸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就在这转瞬即逝的交错里,邓小琪敏锐地察觉到了一点极其微妙的不同。方才他指尖点出的位置,那洁白的稿纸上,留下了一点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润泽痕迹。那是他指尖皮肤的温度……还是极其微小的……汗意?
这个发现让邓小琪的心跳骤然失衡了一拍。她甚至来不及捕捉那细微痕迹具体代表什么,钱三一已迅速直起了微微俯下的身体,拉回了安全的距离。宽大的实验大褂下摆随着他站直的动作荡开,细微的布料摩擦声惊扰了原本胶着的空气。他镜片后的目光恢复了惯有的清明冷冽,在考场惨白的灯光下泛着无机质的光泽,扫视了一圈考场,像是在无声地宣告巡查的结束。
可就在他转身欲走的瞬间,视线无意地掠过邓小琪的脸庞。那目光在她因发烧残余和此刻高度紧张而透出不正常粉晕的脸颊上停顿了极短的、几乎捕捉不到的一瞬,随即迅速下落。最终,落在了她刚刚在发烫耳廓上轻轻蹭过、此刻还停留在那缕不听话鬓发的手上。
邓小琪的手还抬在半空,指尖无意识地捏着那缕微湿的发丝。
钱三一的喉咙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那动作细微得像蝴蝶轻颤翅膀,隐藏在他领口挺括的布料线条之下。他的目光飞快地掠过她带着薄汗、泛着细微水光的指尖,以及那截从校服袖口露出的、纤细而脆弱的手腕。那双被薄薄镜片过滤后的眼睛深处,有什么冰层封冻下的东西极其短暂地波动了一下,快得像幻觉。
随即,他没有任何留恋地转过身去。
就在邓小琪以为他要彻底离开这片区域,继续他冷酷考官的角色时,他的脚步却在她桌旁停顿了不足半秒。那低沉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沙哑的嗓音再次响起,音量控制得极好,只有她一人能清晰入耳。语速依旧干脆利落,只是末尾的那个评价词语,像投入深水的石块,在邓小琪竭力伪装平静的心湖砸开了巨大的涟漪:
“你思路没错。” 他顿了顿,语速如同往常一样流畅,“只是这个推导式的边界处理很……聪明。” 最后那个词——“聪明”——的咬字似乎格外清晰,被剥离了所有情绪的外壳,但又在“聪”字结尾时带起了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尾音?
话音未落,他已带着那身晃荡的白大褂大步走开,鞋跟敲在地砖上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响声,每一步都像是精准地测量过距离,向着考场前方巡考官的位置走去。
邓小琪僵在原地。稿纸上,方才被他指尖“点”出的那片空白区域如同被无形的火燎过,灼烫着她的视线。那句“很聪明”如同带着微电的低沉回响,缠绕着她捏着鬓发的手指,那点微凉的湿意似乎都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流,悄然浸润了绷紧到极限的心脏边缘。脸颊的滚烫并未消退,反而在他那句似乎毫无意义却又意义非凡的评价后,再次晕染开更深的绯色。稿纸上那个鲜红的叉,在惨白的灯光下,竟显得格外刺目而……暧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