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渊站在原地，脖颈处仿佛还残留着那只手带来的、无形的灼热威压和死亡气息。
他看着顾舟猛地收回手、仓皇后退、眼中暴怒被后怕和阴鸷取代的模样，那双沉静的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了然。
他赌对了。
顾舟的暴怒之下，藏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在意。
“顾总？”一个略带焦急、刻意压低的恭敬声音，小心翼翼地打破了这片死寂般的凝滞。
是那位如同影子般侍立在月洞门外的老管家。
他显然被刚才巨大的落水声和骤然拔高的紧张气氛惊动了，此刻正垂手立在门外，不敢踏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担忧和惶恐。
顾舟像是被这个声音惊醒。
他猛地转过头，看向管家。
那眼神里的阴鸷和慌乱瞬间被强行压下，重新覆上一层冰冷的寒霜，但眼底深处那丝残余的惊悸却挥之不去。
“叫医生！”顾舟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的暴躁，像一头受伤后极力维持威严的雄狮。
他没有看陆渊，视线落在管家身上，又飞快地扫过陆渊身上那件被温泉水溅湿、贴在皮肤上的单薄白衬衫，尤其是领口下那片苍白的皮肤。
“现在！立刻！”他几乎是低吼着补充道，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近乎迁怒的烦躁，“把他给我弄干净，检查，一点差错都不准有！”
“是！先生！”
管家如蒙大赦，连忙躬身应下，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转身快步离去安排。
顾舟说完，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像是无法再面对眼前这片狼藉和陆渊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眸。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陆渊，重新将大半身体沉入温热的泉水中。
只留下一个湿漉漉的、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僵硬的背影。
氤氲的雾气再次将他笼罩，但那份拒人千里的冰冷，却比之前更加厚重。
——
半个小时后。
“竹风居”。
这是“幽篁里”深处另一处更为私密的院落。
没有温泉的热气，只有满庭修竹在夜风中沙沙作响，清幽雅致。
房间内陈设古朴，燃着淡淡的安神香。
陆渊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柔软的素色棉麻家居服，坐在一张铺着厚厚软垫的藤椅上。
一位穿着白大褂、神情严谨的中年医生正收起听诊器，对坐在对面阴影里的顾舟恭敬汇报：
“顾先生，陆先生身体没有大碍。主要是精神高度紧张后的过度疲惫，加上受了些寒气，有些低热。需要静养，按时服药即可。”
医生谨慎地斟酌着词句，目光在顾舟阴沉的脸色和陆渊苍白的脸上小心逡巡。
“嗯。”阴影里传来顾舟一声极其冷淡的鼻音，听不出情绪。
医生如释重负，留下药方和几盒药，再次躬身，迅速退了出去，仿佛逃离什么龙潭虎穴。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
竹影在窗外摇曳，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安神香的气息袅袅浮动。
沉默再次弥漫开来，比之前少了几分剑拔弩张，却多了几分微妙的凝滞。
陆渊微微靠在柔软的椅背里，闭上眼睛。
连续的精神高度紧绷和温泉边的惊魂一刻，消耗了他巨大的心力。
此刻放松下来，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低热带来的晕眩感也阵阵袭来。
他脸色苍白，眼下青影浓重，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整个人透着一种脆弱的倦怠。
顾舟依旧坐在房间另一端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只有指间夹着的一支香烟，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他沉默地抽着烟，目光如同实质，沉沉地落在陆渊疲惫苍白的脸上。
那目光里，不再有暴怒，不再有冰冷的审视，只剩下一种极其复杂的、翻涌不定的暗流——有未消的愠怒，有被看穿狼狈的恼火。
但更多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如同被细密丝线缠绕般的……烦躁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揪心。
看着他苍白脆弱的模样，顾舟胸腔里那点残余的怒火，像被投入冰水，嗤嗤作响地迅速熄灭，只留下一种闷窒的、无处发泄的憋闷感。
麻烦精！
惹祸精！
不知死活的东西！
顾舟在心里恶狠狠地骂着，恨不得把这病恹恹还总挑衅他的家伙拎起来再丢进温泉里清醒清醒。
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陆渊微微蹙起的眉心，扫过他因为低热而泛着不正常红晕的眼尾，扫过他无力搭在扶手上的、骨节分明却过分苍白的手指时……
那只夹着香烟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咳咳……”
陆渊闭着眼，低低地咳嗽了两声，单薄的肩膀随之微微起伏，在宽大的棉麻家居服下显得格外脆弱。
顾舟的眉头瞬间拧紧，如同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
他猛地掐灭了手中的烟蒂，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和……急促。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从阴影里走出，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冰冷气息和淡淡的烟草味，径直走到陆渊面前。
陆渊似乎被他的靠近惊动，缓缓睁开眼。
那双因为疲惫和低热而显得有些朦胧的眼眸，带着一丝水汽，平静地看着他。
真是一只狐狸精……
顾舟被他这样的目光看着，心口那股憋闷感更重了。
他板着脸，眼神刻意避开陆渊的脸，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嫌弃，伸手粗暴地抓起藤椅旁小几上管家刚刚送进来的、还冒着热气的白玉药碗。
“喝药！”顾舟的声音又冷又硬，像命令，更像呵斥。
他把药碗几乎杵到陆渊唇边，动作僵硬，带着一种笨拙的、不容拒绝的强势。
滚烫的药汁因为他的动作溅出几滴，落在陆渊苍白的指尖上。
陆渊没有动。
他只是微微仰着头，看着顾舟那张写满“不耐烦”和“嫌弃”的冷硬侧脸，看着对方因为用力而微微鼓起的咬肌，看着那紧抿的唇线。
然后，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顾舟那只端着药碗、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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