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霍凛端坐在书房那张宽大的、由整块黑胡桃木凿刻而成的办公桌后，像一尊栖息在巢穴中的夜枭帝王。

指尖夹着一支将烬未烬的香烟，星火明灭，缭绕的灰白色烟雾模糊了他过分凌厉的下颌线，也给那如深渊般的眼眸蒙上了一层难以捉摸的薄翳。

房间里弥漫着雪茄的冷冽余韵与顶级皮革的深沉味道，是权力浸淫出的、令人窒息的气味图谱。

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躺了两三个疲软的烟尸。

胃部的钝痛并未彻底偃旗息鼓，如同埋伏在深水之下的冰冷礁石，随着每一次呼吸起伏，都带来令人厌烦的、迟缓的撞击感。

可真正无法驱散的，是那固执地攀爬在他感官边缘的一缕异样气息——

清甜、暖融，带着谷物朴素的香气和一丝微妙的辛辣后调。

那是几个小时前，从那个冰冷的厨房里弥漫出来的，混杂着米粥咕嘟声的味道。

它不合时宜地钻透了他构建的森严壁垒，比任何疼痛或尼古丁都更执着地盘桓着，如同细小的藤蔓在冰冷的墙垣缝隙里倔强地生了根。

荒谬。

霍凛指腹无意识用力碾过烟蒂，将那点最后的火星彻底摁死在冰冷的水晶缸底。

他的金丝雀，那只一向只会用拙劣眼神和虚伪言辞试图讨好他、试图在协议条款外谋求更多东西的漂亮蠢货，今天居然……给他煮粥？

协议是什么？

那是他亲手书写、掌控一切的牢笼法则。

笼中雀鸟该做什么？

在指定的金巢里保持体面，在召唤时才婉转出声，用他施舍的羽毛装点自己的同时，绝不要妄想伸出爪子触碰喂食者的手掌。

最重要的是，认清自己那点可怜的、赖以存在的模仿价值——

一张酷似林逸的脸。

林逸……

霍凛眸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厌恶，快得如同冰原上骤然刮过的雪风，连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

林逸那个野心勃勃、眼角眉梢都挂着矫情算计，偏偏又蠢得以为自己演技天衣无缝的蠢货，早已失去了作为棋子的价值。

至于眼前这只……呵。

他脑中不受控地闪过几个小时前，那个站在巨大落地窗前的自己——

胃痛翻搅，烦躁像冰冷的蛇钻进四肢百骸。

他听到了厨房方向极其细微的动静。

水流声，开关柜门时沉闷的钝响，刀落在砧板上的轻微顿挫，然后是炉火被点燃的、细微又清晰的“咔哒”声，像一粒冰冷的钢珠落在寂静的深潭上，激起的涟漪却带着难以理解的热度。

他没有回头。

是不屑？

抑或是不愿破坏某种他亦无法言说的氛围？

金丝雀未经允许踏出了笼子划定的位置——

那间狭小但奢华的客房，甚至闯入了主人绝不会踏足的厨房领地。

这本该是踩过界的僭越。

是该立刻给予警示、甚至惩戒的冒犯……

可空气里弥漫开的味道，那被文火慢煨出的、谷物特有的、能唤起最原始渴望的质朴甜香，像看不见的、温热的丝线，一圈圈缠绕上他绷紧的神经。

没有记忆中原主熬汤煲粥后必定会带着期待、故作姿态的邀功眼神，只有如同背景白噪音般持续的、细微的咕嘟声，和他离开时脚步轻盈如猫、毫无留恋的从容背影。

那只雀鸟似乎……真的只是顺手，随手做了一件事。

做完就走。

如同擦拭掉落在展台上的一粒灰尘那般自然，绝不以擦拭者自居，更不奢求灰尘的感激。

一种强烈的失控感和怪异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混合着那丝暖意，侵蚀着他引以为傲的钢铁心防。

他坐在阴影里，指尖夹着的烟蒂明明灭灭，眼尾细纹里都浸着常年在黑道打滚的狠戾。

这世道的弯弯绕绕，早被他拿骨血熬成了眼底的寒潭，任谁想往里头掷石子，都得先掂量自己够不够格填这深不见底的坑。

一个模仿数年的赝品，怎么会在朝夕之间换了魂魄？

换了一副连眼神都透着陌生——

那是一种近乎荒谬的、坦荡到虚假的陌生——的底子？

霍凛猛地推开椅子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拉出浓重的、压迫感十足的阴影，像骤然挣脱锁链的暗夜凶兽。

冰冷的地板吸纳了足音，他走出书房，穿过漫长的、铺陈着昂贵油画的走廊。

步伐精准，方向明确——那间被称为“雀笼”的客房。

那扇厚重的橡木门紧闭着，像拒绝窥探的蚌壳。他没有敲门，手握上冰凉的门把，只需轻轻下压——

然而，鬼使神差地，那拧动门把的动作凝滞在了空气中。

一股极其细微的、带着潮湿水汽的清新气息，似有若无地从门缝下方溢出。

像山谷幽涧旁刚被夜露洗过的兰草，清冽到几乎没有重量，却又顽强地钻入鼻腔。

绝非记忆中那种浓郁的、几乎能熏晕人的甜腻香水味。

这股味道干净纯粹，只裹挟着沐浴液里一点冷杉和绿橙的淡薄前调，更核心的，是洗去浮尘后肌理本身散发的、几乎难以捕捉的体温气息。

霍凛的手指在冰冷的金属把手上停顿了数秒。

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如同细微的电流，顺着神经末梢攀爬上来，搅动着某种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怪异感。

他最终松开了手，门把在掌中发出极轻微的回弹声。那拧开的动作终究没有完成。

厨房的冷光区域还笼罩在无人打搅的寂静里。

白色大理石的流理台空无一物，冰冷锃亮，仿佛几个小时前的那些碗盘器皿、那口弥漫着香气的珐琅小锅都从未存在过。

只在空气里，若隐若现地，固执地残留着一丝暖调的谷物甜香，如同幽灵般流连忘返。

霍凛的目光落在水槽旁的垃圾桶内。

那个印着低调奢牌Logo的黑色垃圾袋里，只有几颗光洁的红枣核，一些切剩下的、带着褐色外衣的姜皮。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连一点废弃的包装纸都没有。

那粥……他熬的粥，此刻应该安安静静地待在保温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