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念头,像一颗不合时宜的石子投入心湖。
保温锅被搁在炉灶的旁侧,不锈钢外壳反射着冷硬的顶灯,像一块沉入夜色的寒铁。
霍凛站在厨房中央,周身散发出的强大气场与这逼仄的操作空间格格不入。
他伸手,指尖触碰到锅盖的圆弧手柄,是温热的,而非烫手。
他掀开盖子。
乳白色的水汽如同拥有了实质的魂魄,带着饱满的谷肉醇香和蒸腾的暖意,打着卷儿猛地扑溢而出,温柔地冲击了他的嗅觉壁垒。
那并非多么惊世骇俗的美味。
白色的米粥浓稠温润,一粒粒米粒在热力的拥抱下微微胀开,显出柔软透明的质地,如同凝结的月光碎片。
鲜红的枣肉被炖煮得软烂,像镶嵌在暖玉里的几粒珊瑚珠,姜丝则褪去了桀骜的冲鼻,化为金黄的、细微的丝缕,沉潜在粥汤深处,只余一丝恰到好处的温辛暗流,潜行于甜香之下。
一碗沉默无声,温顺躺在锅里的粥。
没有精美的雕花骨瓷碗衬托,没有撒上几颗细碎的金箔点缀,没有任何侍者奉上时谄媚的话语修饰。
它就这样素面朝天地存在着,朴拙得像遗落在金缕玉衣旁的粗麻布片,却散发着难以忽视的、直指核心的暖意。
霍凛静立不动,如同冰雕在暖汽熏蒸下有了细微的开裂。
厨房里唯一的光源落在他线条冷硬的侧脸上,将他分割成泾渭分明的光暗两面。
那双总是凝聚着寒冰或风暴的眼眸深处,像被这袅袅的热气浸染,某种近乎凝固的冰壳悄然融化了一丝缝隙。
一种极其复杂的、从未有过的情绪,陌生得如同来自异世的风,从那丝缝隙里钻了出来,带着难以定义的重量,狠狠撞在他的心核上。
他抬手,拿起碗勺。
冰凉的骨瓷小勺撞击着同样温度的碗沿,发出清脆却孤寂的回响。
舀起一小勺,送入唇间。
粥的温度恰到好处,熨帖地滑过喉管,留下温暖的轨迹。
谷物原始的甘甜在口腔弥漫,枣泥的甜腻被姜的辛气奇妙地中和化解,在舌尖留下微妙的回甘。
那是一种很基础的、家常的味道。
记忆里,即便是林逸装模作样、意图讨好时熬出的所谓补品,都带着精心算计的腻人糖分和名贵药材的浓郁气味,绝非如此……纯粹、坦荡、毫不修饰。
霍凛沉默地一口、一口将那碗粥吃完。动作不快,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审慎的仪式感。
胃部的疼痛似乎被这温软彻底抚平,只留下暖洋洋的一片。
碗底最终干净得如同清洗过。
他把碗勺放回原处。
目光下意识移向客卧的方向。
橡木门扉在冷光下沉默伫立,像一块没有温度的金丝楠木牌位。
这不再是一桩交易契约的简单履行。
那只飞错了巢穴的雀鸟……
他在灶台边笨拙摆弄姜片与米粮时,灯光为他侧脸描摹出的那圈柔和光晕,那种专注到近乎疏离的眼神——
究竟是何方鬼魅,窃据了这张他早已熟识、本该厌恶的赝品皮囊?
静夜里,昂贵西装包裹下的心脏,跳动得沉稳缓慢。
一丝极其微弱、连他自己都尚未意识到的瘙痒感,如同春风里初醒的藤萝嫩芽,悄然探出了头,缠绕上那根被粥温暖过的、名为“好奇”的神经末梢。
沉水香的冷冽尾调依旧在书房盘踞,但一种更新的、带着人间柴米气息的暖调,已经如同无声的宣告,开始在冰冷堡垒的罅隙间扎根。
——
日子在霍宅空旷冰冷的经纬间滑过,像一粒水银在打磨完美的镜面上游走,精准而寂然。
沈砚严格遵守着他脑海中的《金丝雀职场生存手册》,将存在感稀释到接近透明。
清晨,他会像一缕被晨风驱赶的薄雾,悄无声息地飘离这豪华金笼的范围。
暮色四合时,又如归巢的倦鸟,准时出现在分配给自己的那间门扉之后。
霍宅巨大的空间如同一本摊开的空白书页,沈砚仅是书页间一道几不可察的折痕。
那份被他“随手”丢在厨房保温锅里的粥,如同投入寒潭的一枚温润卵石,激起一圈微澜后,水面便复归沉寂。
无人提及。
沈砚对此毫不意外,甚至有些微妙的庆幸。甲方没有因他的越界而发难,已是最好结果。
打工人最大的美德是察言观色,更高级的美德是懂得见好就收,及时隐形。
他活动的时间与霍凛那精准如同铡刀切割的日程严丝合缝地错开。
偌大的宅邸像拥有双核处理器的精密机械,分属两个灵魂的运转轨道冰冷平行,永不相交。
霍凛周身那层无形的、充满压迫感的低气压层,在这座沉默的建筑里如同恒定存在的物理场域。
沈砚熟稔地穿行其间,如同溪谷暗流穿过深不可测的峡谷岩层,不惊扰一丝空气的震荡。
偶尔,空气中会残留下来自主人区域的冷硬气息——
昂贵的雪茄木香尾调混合着顶级皮革的深邃气味,或者一股更幽微的、如同金属淬火后被雨水淋过的铁锈腥气。
这些气味如同霍凛无形的印记,被沈砚敏锐地捕捉到,旋即成为他调整路线的无声警示。
他避开这些气息的涡流,绕开那片区域,连衣角都绝不拂过那些昂贵的家具边缘。
这份职业级的自持,如同精心涂抹的清漆,掩饰了他身为穿越者眼底深处那一点微不可察的探究。
霍凛之于他,更像是一份极具风险、高回报“项目”的拥有者,是一尊需要保持距离供奉在神龛之上的甲方巨像,绝非可供欣赏或亵玩的凡俗泥胎。
——
午后,日头懒洋洋地趴在霍宅一侧精心打理过的社区小花园里。
阳光被高大的橡树过滤成金币大小的光斑,撒落在平整如织的草甸上。
空气里漂浮着刚修剪过的草腥气,掺杂着附近某户人家窗内飘出的、隐约的烤饼干的焦糖甜香。
沈砚坐在绿篱掩映下的一张长椅上。
这位置绝佳,既能汲取有限的暖阳,又避开主干道可能带来的“偶然碰见”。
他手里摊开一本厚重的、封面印着烫金花体字的《当代艺术鉴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