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液不致命,却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绵密细碎的痒意,在冰封的心脏上刻下细微的灼痕。
它痒得陌生,痒得令人警惕,又痒得……无法忽视。
他甚至忘了去确认那份“猫粮”究竟是什么来历。
那只贪婪的野猫啃食完最后几粒食物,便如同解除警报的士兵,飞快地窜回灌木丛的掩护之下,消失无踪。
长椅上的少年对此似乎并不在意,他只是收好了那包东西,拿起书,掸了掸裤子上并不存在的草屑,然后不疾不徐地站起身,姿态轻盈得像一朵随风浮起的蒲公英绒球。
他甚至没有回头再看那只猫消失的方向一眼,就这么慢悠悠地晃荡着,沿着来时的路,朝霍宅的方向踱步回来。
霍凛无声地、彻底地合拢了那一道窗帘缝隙。
车内光线重新陷入沉郁。
雪茄的木调香气与皮革气味更显凝滞沉重。
他靠回椅背,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真皮扶手上敲击了一下,那细微的“叩”声在封闭的空间里震开一小片涟漪。
一种全新的、微妙的、如同藤蔓破土般难以遏制的探究欲,混合着对未知事物天然的冰冷戒备,如同细流注入冻湖,在霍凛心中无声地、汹涌地蔓延开来。
这不再是契约。
这已经演变成了一场……充满变数的驯养博弈。
而那只被他豢养于方寸之地的飞鸟,羽翼之下是否暗藏着风暴?
那双清澈眼眸所映照出的暖阳,又是否只是海市蜃楼的欺骗?
绿篱的剪影在脑中晃动,长椅上的侧影轮廓模糊又清晰,那只俯首啃食的野猫如同一个诡异难解的隐喻。
司机识趣地重新发动引擎,平稳地滑向地库深处。
车轮碾过水泥地面发出低沉的呻吟。
霍凛闭着眼,车窗隔绝了外界午后慵懒的光线,却将那道被阳光晕染过的侧影更深地烙在了意识的底层。
——
暮色如同被稀释后的陈墨,一点点洇透了霍宅巨大的落地窗。
室内的冷光已经亮起,切割着昂贵家具油润的边缘。
餐厅中央,那张能容纳二十人宴饮的巨型长桌,此刻只在尽头一端置了两副精致的骨瓷餐具。
如同宇宙尘埃中两颗相互守望的冰冷星球,隔着几米长的、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黑胡桃木桌面无言相对。
空气里有沉水香和高级皮革的气味,混着中央空调恒温运作发出的、近乎无息的低沉嗡鸣。
这是霍宅晚餐时间的常态——
绝对的安静,绝对的秩序,餐食的呈现与撤下如同精密仪器的无声轮转。
除了刀叉偶尔划过光滑骨瓷盘底发出的、被无限放大的细微刮擦声,这空间几乎凝固在时间的琥珀里。
沈砚坐在属于他的那张宽阔过分的座椅里,像被安置在过于奢华的画框中央的单薄人像。
他保持着标准的用餐仪态,颈项微垂,脊背挺直如新雪压枝的幼松,每一口食物都咀嚼得缓慢而专注,长长的睫毛垂落时,如同一幅工笔细描的静物画中至关重要的阴影。
他精准地执行着《金丝雀职场生存手册》的用餐细则——
绝不喧哗,绝不多言,绝不抬头注视对面那位沉默用餐的造物主。
对面,霍凛的手执刀叉的动作精准、冷硬,如同拆解一件价值连城的精密仪器。
他进食的姿态带着一种孤峰磐石般的稳固和绝对的掌控力。
偶尔,那目光会从餐盘上抬起,如同冰川深处钻出的探照光束,无声而冰冷地掠过长桌,落在沈砚垂着的眼睑上。
那目光里没有温情,更像是某种冷血的、高精度的扫描仪在运作。
他在解析什么?
是沈砚用餐时睫毛颤动的频率?
是他握着叉子的指节弯曲的角度?
还是单纯在用这种持续的、无形的审视作为磨刀石,打磨自己从未松懈的戒备神经?
沈砚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他甚至能清晰感知到那目光每一次落点细微的变化——
从审视餐具的洁净度,到研究他侧颈绷紧的皮肤线条下淡青血管的走向,再到如今……更多锁定在他低垂的、被光线温柔勾勒的睫毛阴影上。
这依旧是日常。
一场静默的、单方面的目光凌迟。
直到——
那双冰冷而极具穿透力的视线,在某个看似寻常的瞬间,却毫无征兆地凝固在他放置在雪白餐巾旁的一个极其普通、甚至可以说极其廉价的白色纸杯上。
那只纸杯是沈砚下午从社区中心听讲座回来顺路带上的咖啡杯。
纸杯早已空了,但杯壁上还残留着一圈深棕色的、干涸的痕迹。
杯壁上印着一个社区公益图书馆的幼稚简笔画Logo,以及一行小小的印刷字:
“知识改变生活——南枫社区公共阅读日赠”。
它如此格格不入地杵在细腻如脂的雪白亚麻餐巾旁,在周围水晶高脚杯和银质刀叉构成的冰冷寒芒中,像一个冒冒失失闯入上流宴会的乞丐。
霍凛刀叉的切割动作停顿了。
时间也随之凝固。
空气里原本恒定的嗡鸣声似乎被瞬间抽离,只剩下刀叉悬停于盘缘,凝滞在空气中那一点冰凉的死寂。
沈砚甚至能清晰捕捉到霍凛喉结极其缓慢地滚动了一下——
一个细微的、类似于大型掠食动物在嗅到陌生猎物气味时的本能反应信号。
那审视的目光如同陡然降温的寒流,从纸杯潦草甚至可以说丑陋的印刷标识上刮过,又落到沈砚依旧平稳进食的侧脸上。
仿佛要将那纸杯与他脸上每一道细微的肌肉线条强制关联,拆解出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社区公共阅读日?
他与什么危险组织接洽?
留下物证在试探他的反应?
或者……这就是一种拙劣的伪装?
那目光持续的时间长得超出了契约框架内应有的界限。
压力如同无形的冰川,缓慢地、无可抗拒地向着沈砚的方向碾压推进。
他握着叉子的指尖微微收紧,骨节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白。
身体本能地绷紧,像是溪流遭遇倒灌寒潮,即将被寸寸冰封的堤岸。
他维持着垂首的姿态,不敢抬眸迎上那道骤然变得异常粘稠阴沉的视线,但脊背的线条在无声中挺得更直,像一支竭力对抗着无形铅云的箭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