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得像要裂开，嗓子眼干得冒火，我费劲地睁开眼，第一个感觉就是热。不是医院那种空调不足的闷热潮，是带着泥土腥气的湿热，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难受得让人想骂娘。
眼前是晃悠悠的昏黄光亮，借着光看过去，墙上糊着旧报纸，报纸头版标题好像是关于价格改革的，旁边还有张"劳动最光荣"的宣传画，边角都卷了边。这不是我住了半辈子的那个家，更不是临终前那间消毒水味儿浓得呛人的病房。
我动了动手指，摸到身下糙得剌人的草席子，心里咯噔一下。这触感...太熟悉了。鼻尖飘来一股混合着煤油和汗味儿的气息，还有窗外那吵得人心烦的蝉鸣和蛙叫，一声接着一声，没完没了。
怎么回事？我不是已经死了吗？弥留之际那锥心刺骨的疼，还有氧气管插在喉咙里的窒息感，都真真切切的。尤其是陈志强趴在床边，那张爬满皱纹的老脸上半点悲伤没有，就那么轻描淡写地说："桂枝啊，当年那通知书...是我拿的。给了雪梅，她比你更有出息，上大学更有用..."
那个畜生！我气的浑身发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我猛一激灵——等等，我的手？
我慌忙举起手凑到油灯下看。这不是那双布满老茧、关节变形的手，这是一双年轻姑娘的手，虽然也有干活留下的薄茧，但皮肤紧致，指节分明，手背上还有点没褪尽的晒黑痕迹。
心脏像被一只大手攥紧，突突地狂跳起来。我猛地坐起身，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衣服——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
这不是梦！我颤抖着掀开薄被下床，脚刚落地就差点软倒。地上是夯实的泥土地面，坑坑洼洼的，脚底板能感觉到微微的刺痛。我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到屋子中间那张掉漆的旧木桌旁。
桌子上放着一个缺了口的搪瓷缸，旁边还有一面裂了缝的小镜子。我抓起镜子，昏暗的光线下，映出一张年轻却带着病容的脸。十八九岁的模样，眼睛很大，下巴尖尖的，就是脸色太黄，嘴唇也干裂得起了皮。
是我！这是十八岁的我！
我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手指触到口袋里硬硬的一张纸。心跳得更快了，我哆哆嗦嗦地把那张纸掏出来，借着灯光一看——
"录取通知书"五个红彤彤的大字刺得我眼睛生疼。我展开那张薄薄的、纸质粗糙的纸，"林桂枝同学"几个字下面，清清楚楚写着XX大学的名字。右下角是我当年歪歪扭扭的签名，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笑脸，那是因为高兴，画着玩的。
真的...我真的回来了...回到了1988年，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
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不是伤心的泪，是气的，恨的，心疼我自己的！前世我就是拿着这张通知书，满心欢喜地等着陈志强来恭喜我，结果呢？他花言巧语骗走了我的通知书，转身就给了他那个"更需要上大学"的相好白雪梅！
我呢？我留在了村里，嫁给了他，起早贪黑伺候他一家老小，生儿育女，操劳了一辈子。到头来落了个什么下场？癌症晚期躺在病床上，听着丈夫炫耀他怎么骗了我，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女，为了所谓的"面子"，要把我和这个骗子的坟刨了，让那个偷走我人生的女人和他合葬！
想到这儿，我气得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响，手里的通知书都快被我攥烂了。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渗出血珠也没感觉。
凭什么啊？凭什么我就要过那样苦不堪言的日子？凭什么他们就能心安理得地享受本该属于我的人生？
不！这一次，绝不可能！
正在我气得脑子嗡嗡作响的时候，屋外传来"吱呀"一声门响，接着是脚步声。我心里一紧，把通知书胡乱叠了叠塞进裤兜，下意识地按住。
门被推开，一道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门口的微光。来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个子挺高，皮肤黝黑，脸上带着点憨笑。不是陈志强是谁？
看到这张脸，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前世临死前他那副得意又冷酷的嘴脸和眼前这张"憨厚"的面孔重叠在一起，让我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一口！
陈志强搓着手走进来，眼睛滴溜溜地在屋里扫视，最后，目光落在了我刚坐过的床边，还有我按在裤兜上的手上，眼神闪了闪，脸上的笑容更"亲切"了。
"桂枝，醒啦？"他开口，声音里带着刻意装出来的温柔，"是不是热着了？刚我娘说你不舒服躺床上，吃饭都没叫你。"
我心里冷笑，面上却装作刚醒过来还迷糊的样子，点点头，声音故意弄得沙哑："嗯，有点头晕。"
陈志强走近几步，天气太热，他身上一股汗味儿直冲鼻子，熏得我差点皱眉。他看着我，又"关心"地问："头晕啊？那得好好歇着。对了，今天村支书有没有去你家？听说大学录取通知书这几天该到了。"
来了，来了！和前世一模一样的开场白！我攥着口袋里的通知书，指甲几乎要穿透布料。
"嗯，"我故意慢吞吞地应了一声，看着他着急又不敢太明显的样子，心里别提多恶心了，"下午送来的。"
陈志强眼睛一亮，脸上的笑容顿时灿烂了不少，语气也更热络了："真的？那太好了！桂枝你可真本事，咱们村第一个女大学生！"
他说着，又往前凑了凑，顺势就在我床边坐了下来，一只手还假装自然地拿起我床头的蒲扇，给我扇起风来。扇出来的风都是热的，带着他身上的汗味儿，我强忍着才没躲开。
"考上大学不容易啊。"陈志强扇着风，眼睛却瞟着我的裤兜，"不过你一个女孩子，拿着这么重要的东西我不放心。"
我心里"哼"了一声，面上却露出犹豫的神色："我自己收着就行。"
"你看你这记性，"陈志强立刻接话，语气带着点"宠溺"又有点"无奈"的责备，"上次你把生产队记工本都弄丢了，还是我帮你找回来的。这通知书可比记工本重要百倍，万一丢了怎么办？那可是大学录取通知书，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说得跟真的一样，好像真是为我操心。我看着他"真诚"的眼睛，恨不得把通知书砸他脸上！丢？我看最该防的就是你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
"桂枝，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陈志强见我不动，语气沉了沉，带着点不耐烦了，"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也就是我的。我帮你保管怎么了？难道你还信不过我？"
我低着头，装作害怕他生气的样子，手指头却把通知书攥得更紧了："我...我想自己拿着..."
"你这姑娘怎么这么不懂事！"陈志强猛地提高了声音，眉头紧锁，脸上那点伪装的温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还能害你不成？给我，我替你收在我家那个红木箱子里，那可是我娘当年的陪嫁，锁得严实！"
说着，他的手就直接朝我的裤兜伸了过来！
和前世一模一样！我心里的火"腾"地一下就冒了上来！前世就是这样，他说着说着就动手抢，我当时又惊又怕，被他一推，通知书就掉地上了，被他捡起来就跑，等我反应过来追出去，早就没影了！
这一次，休想!
就在陈志强的手快要碰到我口袋的瞬间，我猛地想起头上还别着发卡。那是我娘给我买的，红色的塑料发卡，有个尖尖的头。我想都没想，另一只手迅速拔下发卡，反手就朝陈志强的手背扎了过去！
"啊！"陈志强痛呼一声，猛地缩回手，手背立刻就红了一道，很快就渗出了血珠。他又惊又怒地瞪着我，眼睛都红了："林桂枝你干什么！"
趁着他疼得发懵的瞬间，我猛地从床上跳下来，后退两步，紧紧攥着口袋里的通知书，瞪着他。
陈志强捂着手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的裤兜，好像要吃人一样："你是不是疯了？快把通知书给我！"
"不给！"我梗着脖子，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却异常坚定，"这是我的通知书！"
"我知道是你的！"陈志强吼道，"我帮你保管不行吗？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拿着通知书到处跑像什么样子！让人看见了像话吗？"
"我的东西，我爱怎么拿就怎么拿！"我死死盯着他，这张曾经让我觉得可靠又安全的脸，现在只让我觉得无比恶心，"陈志强，我告诉你，这通知书，谁也别想拿走！”
陈志强见我态度坚决，脸上闪过一丝阴狠，他不再说什么，直接就朝我扑了过来！
我早有准备，侧身躲过他，就往门口跑。可他毕竟是个男人，力气比我大得多，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疼得我龇牙咧嘴。
"放开我！"我挣扎着，另一只手死死护住口袋，"陈志强你这个骗子！我不会再相信你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陈志强被我说中了心事，眼神慌乱了一下，手上的力气却更大了，"快把通知书给我！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他一边说，一边掰我的手。我急得要命，口袋里的通知书都快被他抢出来了。就在这时，我看见桌子上的煤油灯，心里一横，猛地朝桌子撞过去！
"哐当"一声，煤油灯被撞得晃动了一下，灯芯爆出一团火花，灯油差点洒出来。陈志强吓了一跳，手上的劲松了松。
我趁机用力推开他，同时迅速掏出口袋里的通知书，举了起来。
"陈志强！"我看着他，眼睛里一定全是血丝，心里的愤怒和恨意快要溢出来了，"你想要这个是不是？想要拿去给你的白雪梅是不是？我告诉你，做梦！"
陈志强看着我手里的通知书，眼睛都直了，又要扑上来抢："你疯了！快给我！那是大学通知书！你撕了它这辈子都别想翻身！"
"翻身？"我惨然一笑，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和汗水混在一起，"我就是因为这个通知书，才翻不了身！陈志强，你毁了我的一辈子还不够吗？现在还想来骗我？"
我不知道他听没听懂我的话，他眼里只有那通知书，疯了一样朝我扑过来："给我！把通知书给我！"
看着他狰狞的嘴脸，我心里最后一点犹豫也没有了。与其让他拿去给白雪梅，毁了我第二次人生，不如我自己撕了它！大不了，我再考一次！或者，我去工厂打工，去城里找活干，怎么样都比跟着这个混蛋毁一辈子强！
就在陈志强的手快要抓到我手腕的时候，我使劲把心一横，双手抓住通知书的两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撕！
"刺啦——"一声轻响，在这闷热的夏夜里却格外刺耳。
那张承载了我前世所有希望和痛苦的录取通知书，就这样被我撕成了两半。
时间仿佛静止了。陈志强的动作僵在半空中，嘴巴微张，满脸的不敢置信，好像没反应过来我竟然真的敢撕了它。
我握着手中的半张通知书，胸口剧烈起伏，眼泪和汗水糊了一脸，可心里却无比痛快！
趁陈志强还在发愣，我转身就往门口冲。冲到门口，还差点被门槛绊倒。我光着脚踩在院子里的泥土地上，也顾不上脚底被硌得生疼，拼命往院外跑。
"林桂枝！你给我站住！你这个疯女人！"陈志强反应过来，在我身后气急败坏地吼着，然后就是脚步声，他追出来了！
我不敢回头，也不敢停下，拼了命地往前跑。月光惨白，洒在乡间小路上，两旁的玉米地黑黢黢的，像一片无边无际的坟场。蝉还在叫，蛙还在鸣，可是我什么也听不见了，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喘息声。
手里的半张通知书被我攥得紧紧的，纸边划伤了手心，渗出血来，可我感觉不到疼。
陈志强，白雪梅，还有那些对不起我的人...这一世，我林桂枝回来了！你们欠我的，我会一点一点，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谁也别想再毁了我的人生！
我头也不回地往前跑着，身后是陈志强越来越远的怒骂声。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但我知道，我自由了。
从撕碎那张通知书开始，从逃离陈志强开始，我的人生，终于重新属于我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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