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风带着湿气，吹在脸上凉飕飕的。我背着父亲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路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得很。父亲的呼吸喷在后颈，热乎乎的，带着草药的苦味。我把他往上托了托，绳子勒得肩膀生疼，大概已经磨出血了，可这点疼跟心里那股子火烧火燎的劲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玉米叶子被风吹得哗啦啦响，黑黢黢的杆子在路边站着，像一个个举着棒子的鬼。我紧了紧手里的柴刀，刚才跟陈志强撕扯的时候刀柄被我攥得发烫，现在手心全是汗，滑溜溜的差点抓不住。走了约莫两里地，月亮忽然钻进乌云里，四周一下子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心里一紧，脚步却不敢停，脚下不知踢到什么东西，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柱...柱子..."父亲在背上哼唧起来，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爸，没事，咱快到山口了。"我腾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腿，摸到一片滚烫。心里咯噔一下，他这烧怕是又起来了。
话音刚落，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夜空，把路照得明晃晃的。我看见前面山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了，树底下好像有个黑乎乎的轮廓——是那间山神庙！听老人说早就没人去了，没想到还在。刚松下口气，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下来，打在脸上生疼。
"操！"我低骂一声，加快脚步往山神庙跑。雨水瞬间浇透了身上的破棉袄，冷得我牙齿打颤。风裹着雨灌进脖子，冻得人直发懵。好不容易冲到庙门口，才发现所谓的"庙"就剩个门框，半边屋顶塌着，神像早不知哪去了，地上全是烂泥和碎瓦片。
我把父亲轻轻放在唯一还算完整的供桌上，他已经烧得迷迷糊糊，嘴唇干裂得起了白皮。我摸了摸怀里的通知书还在，心里稍安。刚想找片破布给他擦擦汗，就听见雨幕里传来乱糟糟的脚步声，还有人喊："在那儿！我看见了！"
我全身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陈志强！他居然找了人追上来了！
"爸，别出声。"我捂住父亲的嘴，拖着他躲到供桌后面。柴刀握得死紧，手背上青筋都暴起来了。雨声里混着粗声粗气的说话声越来越近，借着又一道闪电的光，我看见三个人影——陈志强走在中间，左边是他那个偷鸡摸狗的堂弟陈建国，右边是堂哥陈建军，都是村里有名的无赖。
"妈的，跑这么快。"陈建国骂骂咧咧地踢开脚边的石头，"强子，你说她一个女的，背着个病秧子，能跑多远？"
"闭嘴，赶紧找！找到了有你们好处！"陈志强的声音阴冷得像蛇，"那丫头片子肯定把通知书贴身藏着，找着了给我抢过来！"
手电光柱在破庙里晃动，吓得我心脏差点跳出来。父亲在供桌下不安地动了动，我赶紧按住他。光柱扫到我们这边时，我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喘气，眼睁睁看着那圈白光照着我的鞋尖过去。
"那边好像没人啊。"陈建军瓮声瓮气地说。
"不可能！我明明看见她跑这儿来了！"陈志强啐了一口，"仔细找！床底下！神龛后面！她肯定藏起来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能闻到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汗臭味混合着劣质烟草味。躲是躲不过了，我摸了摸供桌边缘，摸到半截砖头。心一横，与其被他们抓住抢走通知书，不如拼死一搏！
就在陈建国的破皮鞋快要踩到我手指的时候，我猛地从供桌后窜出来，举着砖头就往他头上砸。
"***！"陈建国惨叫一声，抱着头蹲下去。陈志强和陈建军都吓了一跳，手电光齐刷刷照在我脸上。
"林桂枝！你敢打人？！"陈志强眼睛都红了，"给我抓住她！"
陈建军吼了一声扑过来，我往旁边一躲，他扑了个空，差点摔进神像碎块堆里。我趁机抄起旁边的柴刀，刀尖对着他们："别过来！再过来我不客气了！"
雨更大了，风从破屋顶灌进来，吹得我头发乱七八糟糊在脸上。供桌上父亲发出痛苦的呻吟，我回头一看，他脸白得像纸，嘴唇发紫，呼吸急促得像要断气。
"爸！"我心里一急，分神的功夫，陈志强已经扑上来抓住我拿刀的手腕。他手劲大得吓人，疼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柴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跑啊？接着跑啊？"陈志强死死掐着我胳膊，把我往墙上撞。后脑勺磕在砖头上，晕得我眼冒金星。陈建军趁机抱住我的腰，把我死死箍住。
"通知书呢？交出来！"陈志强伸手就往我怀里掏，手指粗暴地扯开我的衣领。我又踢又咬，像疯了一样挣扎。
"放开我！流氓！畜生！"我狠狠地咬住陈建军的胳膊，他疼得嗷一声松开手。我趁机推开陈志强，捡起地上的柴刀胡乱挥舞。
"妈的，这娘们疯了！"陈建国不知道什么时候缓过来了，从后面抱住我的腿。我重心不稳摔倒在地，柴刀又脱手了。
三个人扑上来把我按住，陈志强骑在我身上，伸手就往我胸口摸。我急得浑身发抖，突然摸到口袋里有个硬邦邦的东西——是母亲留下的那块五块钱！我掏出来就往陈志强脸上砸。
"去你妈的！"五块钱打在他脸上，虽然不疼，但把他愣住了。就趁这功夫，我一口咬住他抓着我领口的手，死死咬住不松口。
"啊——！"陈志强疼得大叫，一拳打在我脸上。嘴角立刻火辣辣地疼，腥甜的血一下子涌进嘴里。但我还是死咬着不放，尝到他手上的血腥味才松口。
"操！给我搜！"陈志强捂着流血的手，眼睛红得像要吃人。陈建国和陈建军立刻按住我的胳膊和腿，在我身上摸来摸去。我急得快要哭出来，通知书就在贴身的布兜里！
就在他们的手快要摸到的时候，一直昏迷的父亲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咳嗽，接着就没了动静。
"爸！"我急得大叫，拼命挣扎起来。陈建国被我踹得趴在地上，我趁机爬起来扑到供桌前。父亲脸色铁青，鼻子里一点气都没有了！
"爸！爸你醒醒！"我吓坏了，使劲摇晃他。陈志强他们也愣在那儿，大概没料到会这样。趁着他们发愣，我背起父亲就往后门跑。那所谓的后门其实就是个破洞，我钻出去的时候后背被碎玻璃划了个大口子，疼得钻心。
外面雨下得更大了，电闪雷鸣的。我背着父亲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跑，身后传来陈志强气急败坏的叫骂声："林桂枝！你他妈给我站住！抓到你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山路更难走，我好几次差点滑倒摔下山崖。父亲越来越沉，我知道不能再背着他跑了。前面有片茂密的灌木丛，我咬咬牙把父亲藏进去，用树枝盖好。
"爸，你等我，我一会儿回来找你。"我在他冰凉的脸上亲了一下，转身往反方向跑。果然，没跑多远就听见陈志强他们的声音："往这边跑了！快追！"
我把他们引到半山腰，看着他们往更深的山里追去，才转身往回跑。雨水混着血水流进眼睛里，涩得我睁不开眼。找到藏父亲的灌木丛，他居然醒过来了，正虚弱地咳嗽着。
"爸，你没事吧？"我喜极而泣，赶紧扶起他。
父亲摇摇头，抓住我的手，气若游丝地说："柱...柱子...别管我了...你拿着通知书...快跑..."
"我不！要走一起走！"我固执地背起他，往另一个方向跑。没跑多远，就看见前面有间模糊的屋子轮廓——是那座废弃的烧炭窑！以前村里有人在这儿烧炭，后来出了事故就荒废了。
我把父亲背进窑洞里，里面黑黢黢的，弥漫着一股烧焦的味道。找了个还算干燥的角落放下父亲，我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后背的伤口肯定在流血，因为我能感觉到衣服被血湿透了，黏糊糊地贴在身上。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陈志强的声音，好像就在附近："那丫头肯定跑不远！分头找！找到重赏！"
我吓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赶紧从怀里掏出用油纸包好的通知书，又摸出母亲留下的那张五块钱，一起塞进口袋最里面。然后脱下单薄的内衣，撕成布条把伤口简单包扎了一下。
刚包扎好，就听见窑洞外传来脚步声。我赶紧把父亲藏在一堆破麻袋后面，自己也躲进去。透过麻袋缝隙，看见陈建国举着手电筒走了进来，光柱在窑洞里扫来扫去。
"妈的，这鬼天气。"他骂骂咧咧地踢飞一块石头，"强子非说她跑这儿来了，连个鬼影都没有。"
光柱扫到我们藏的麻袋堆时，我屏住了呼吸。陈建国盯着麻袋堆看了几秒，朝这边走了两步。我的心跳得像打鼓，手悄悄摸到地上的石头。
就在这时候，外面传来陈志强的喊声："建国！找到没有？快回来！"
陈建国骂了一句，转身走了："妈的，白跑一趟。"
等他走远了，我才松了口气，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父亲拉住我的手，轻轻拍了拍。我凑过去，听见他用气声说："柱子...把通知书...藏好..."
我点点头，心里一动。对了，不能一直带在身上！我借着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在窑洞里摸索，找到一个松动的砖缝。把用油纸层层包好的通知书塞进去，又用泥土盖好。做完这一切，才感觉稍微安心了些。
天快亮的时候，雨停了。我背着父亲悄悄走出窑洞，山里静悄悄的，只有鸟叫声。我辩了辩方向，决定先往镇上走，找个卫生所给父亲看病，然后再想办法回来拿通知书。
刚走到山口，就听见有人说话。我赶紧躲到树后面，探出头一看，魂都吓飞了——是陈志强他们！原来他们根本没走，就在山口守着！
他们三个人坐在石头上抽烟，陈志强阴沉着脸说："她肯定会从这条路去镇上，咱们就在这儿等。我就不信她能一辈子躲在山里！"
完了！这可怎么办？我急得团团转。父亲靠在我身上，已经又开始发烧了，呼吸越来越弱。不能再等了！
我咬牙做出决定，捡起几块石头，朝着远离山口的方向扔过去。石头落在草丛里发出沙沙声。果然，陈志强他们立刻警觉起来。
"什么声音？"陈建军站起身。
"过去看看！"陈志强一挥手，三个人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就是现在！我背起父亲，拼尽全力朝着山口跑去。刚跑出没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陈志强的怒吼："林桂枝！站住！老子劈了你！"
我头也不敢回，只顾着往前跑。脚下的石子硌得脚生疼，好几次差点绊倒。风声在耳边呼啸，还能听见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跑到山口的岔路口，我犹豫了一下——左边是去镇上的路，平坦好走，但肯定会被追上；右边是条几乎被杂草覆盖的小路，通向更深的大山，据说里面有狼。
没时间犹豫了！我咬咬牙，背着父亲冲进右边的小路。身后陈志强咒骂着追了上来，子弹般的石子打在我腿上。
跑进密林，树木越来越密，光线也暗了下来。脚下全是烂泥和枯枝败叶，深一脚浅一脚的根本跑不快。父亲在背上轻轻哼着，我不知道他是疼的还是害怕。
"爸，别怕，咱们马上就甩掉他们了。"我安慰着他，也安慰着自己。
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再也听不见身后的追赶声，我才瘫倒在一棵大树下大口喘气。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父亲靠在我怀里，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干裂，眼睛紧闭着。
我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吓人。心里一沉，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爸...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哽咽着，"要不是为了我...你也不会受这种罪..."
父亲好像听到了我的话，缓缓睁开眼睛，虚弱地说："傻...傻丫头...说啥呢...爸...爸支持你...一定要...上大学..."
说完，他又昏了过去。我抱着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看着周围陌生的密林，想到藏在烧炭窑的通知书，还有说不定还在山里搜寻的陈志强他们，第一次感到了绝望。
这茫茫大山，我该怎么出去？父亲的病，又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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