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芯突然爆出个灯花,昏黄的光晕晃得我眼睛生疼。我盯着墙上自己的影子,那影子佝偻着背,手里正搓着块带血的破布条。父亲咳在上面的血已经发黑,洗了三遍,水里还是漂着像铁锈似的渣滓。
土坯房里静得可怕,只有灶台上瓦罐咕嘟咕嘟的冒泡声。赤脚医生留下的草药在里面翻滚,散发出冲鼻子的苦味儿,呛得我直反胃。我把手伸进怀里,摸到那张被油纸层层包好的通知书,边角虽然被雨水泡得有点发皱,好在字迹没晕开。指尖划过"北京大学"四个字时,后颈突然冒起一层鸡皮疙瘩。
院子外面传来几声青蛙叫,稀稀拉拉的。我竖着耳朵听了会儿,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这种静太 unnatural 了,就像暴风雨前的死寂。我正想吹灯躺下,院门外突然传来砰砰砰的砸门声,门板震得墙上的泥灰簌簌往下掉。
"谁?"我抓起门后的柴刀,手心全是汗。这大半夜的,会是谁?
"桂枝是我,志强!"门外的声音刻意放得又柔又轻,可我听着就像毒蛇吐信子,"听说叔病了,我连夜从镇上赶回来的,快开开门!"
我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陈志强!他怎么会这个时候来?我握紧柴刀,悄悄凑到门缝往外看。月光下,他披着件黑雨衣,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见一个硬朗的下巴轮廓。可就是这副装出来的关切模样,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前世他也是这样,每次要坑我之前,都会摆着这副假惺惺的嘴脸。
"我爸睡下了,有啥事明天再说。"我故意让声音听起来沙哑又疲惫。
"嗨呀,我就是看看叔怎么样了,看完就走。"陈志强说着,突然用力推了下门,"快开门吧桂枝,这天儿凉,我站在外面都快冻僵了。"
门板撞在我背上,疼得我龇牙咧嘴。这家伙根本就是来硬的!我咬咬牙,猛地拉开门闩,趁着他往里冲的势头,侧身让开,同时将柴刀藏在身后。
陈志强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站稳后就急吼吼地往堂屋里瞅:"叔呢?我听听还烧不烧?"他身上那股劣质烟味混着酒气扑面而来,把赤脚医生留下的草药香都盖过去了。
"里屋睡着呢。"我挡在门口,故意把脚边的柴禾往中间踢了踢,"这么晚了,有事说事。"
陈志强搓着手,眼睛在我身上滴溜溜转,最后落在我胸口:"那个...通知书到了没?下午看见邮递员进村了。"
来了!我心里冷笑一声,脸上却不动声色:"还没呢,可能得明天。"我特意把"明天"两个字说重了点。
"是吗?"陈志强干笑两声,突然往前凑了一步,胳膊差点碰到我肩膀,"桂枝啊,不是我说你,你一个姑娘家,哪懂这些文绉绉的东西。等通知书到了,先放我那儿保管着,省得你毛手毛脚弄丢了。"
就是这句话!跟前世一模一样!我胃里一阵恶心,强忍着没吐出来。"不用了,"我往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我自己的东西,还能不当事儿?"
陈志强脸上的笑僵住了,眼睛眯了眯:"桂枝你这是啥意思?我还能害你不成?咱们可是订过亲的!"
"订亲?"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陈志强,你摸着良心说,你是真心想娶我吗?"
月光从乌云里钻出来,正好照在他脸上。我清楚地看见他眼神闪烁了一下,喉结上下滚动:"那是自然,不然我这么晚跑过来干啥。"
"是吗?"我突然提高声音,"那去年公社推荐上大学的名额呢?明明是我的!为啥最后给了白雪梅?!"
这句话像个炸雷,把陈志强劈得脸色瞬间煞白。他后退一步,指着我鼻子:"你...你听谁胡说八道!那是因为你考试没考好!"
"没考好?"我冷笑一声,一步步逼近他,"要不要现在就去公社文教办对质?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每门课多少分!"
陈志强被我逼得没地方躲,突然恼羞成怒,一把抓住我手腕:"少他妈废话!把通知书拿出来!"他的手劲大得像铁钳,捏得我骨头咯吱响。
"放开我!"我另一只手死死按住胸口,转身就想往屋里跑。里屋地上有我白天劈好的柴火,实在不行我就跟他拼了!
可还没跑出两步,头发就被陈志强狠狠揪住。他猛地一扯,我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整个人被他拽得摔倒在院子里的泥地里。雨水刚停,地上全是稀泥,一下子就糊了我满脸满身。
"不识抬举的臭娘们!"陈志强骑在我身上,伸手就往我胸口抓,"跟你好好说不听是吧?非要老子动手!"
我挣扎着想爬起来,手却摸到个尖尖的东西——是下午背父亲去卫生所时扎进手心的枣刺,刚才摔倒时又扎得深了些。血混着泥水淌下来,疼得我脑子发懵。
眼看陈志强的手就要摸到我藏通知书的地方,我突然摸到旁边有根断裂的木棍。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来就抵在自己脖子上:"你再碰我一下试试!信不信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木棍上的毛刺扎进皮肤里,疼得钻心。但我眼神肯定特别吓人,因为陈志强的动作一下子就僵住了。他看着我脖子上被木棍压出来的红痕,还有我眼睛里的血丝,脸上闪过一丝害怕。
"疯了!你真是个疯子!"他骂骂咧咧地松开手,从地上爬起来,可眼睛还是死死盯着我胸口。
我趁机也爬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泥。就在这时,月光照在他雨衣领口,我清楚地看到里面露出一截花格子衬衫的边角——那款式,那颜色,跟白雪梅昨天穿的一模一样!
"陈志强!"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脖子,"你敢说你昨晚没去找白雪梅?她身上那件花衬衫,是不是你送的?"
这句话像盆冷水,直接浇灭了陈志强最后一点伪装。他的脸瞬间变得铁青,眼神凶得像要吃人:"林桂枝,你他妈给我等着!我不会让你好过的!这大学你也别想上了!"
说完,他狠狠一脚踹在院门上,咣当一声巨响,门板差点被他踹下来。然后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黑暗里,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声音越来越远。
我瘫坐在泥地里,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浑身抖得像筛糠。不是害怕,是恨!恨得牙痒痒!陈志强,白雪梅...这对狗男女!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父亲微弱的咳嗽声。我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想起爸还在炕上躺着!我连滚带爬冲进屋里,借着月光看见父亲脸色虽然还是苍白,但呼吸比之前平稳多了。
"爸?你没事吧?"我凑过去,轻声问。
父亲没睁眼,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嘴里嘟囔着:"水...水..."
我赶紧倒了碗温水,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下。看着父亲干裂的嘴唇,我突然意识到——我们不能再待在这里了!陈志强刚才那句"不会让你好过"绝对不是说着玩的,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我摸了摸怀里的通知书,又看了看炕上的父亲。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走!现在就走!去北京!去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我把碗放在桌上,轻手轻脚地开始收拾东西。先从炕席底下掏出用布包了三层的几块钱和粮票,这是家里全部的积蓄了。又找出父亲过年才舍得穿的那双旧布鞋,鞋底虽然磨平了,但总比光着脚强。
我想起母亲临终前,偷偷在墙上的"劳动最光荣"挂画后面藏了五块钱。那是她偷偷攒下的私房钱,说是万一哪天家里揭不开锅了,就拿出来救救急。我踩着板凳,小心地把挂画揭下来,果然在墙洞里摸到个油纸包。打开一看,五块钱整整齐齐地叠着,旁边还有一张我小时候扎羊角辫的照片。
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妈,你放心,这次我一定不会再让人欺负了!
我把钱贴身藏好,又找了个破篓子,把赤脚医生留下的草药都装进去。最后,我从灶膛里抓了把锅灰,对着破镜子抹在脸上。这下谁也认不出我了。
一切准备就绪,我走到炕边,小心地扶起父亲。他比下午更沉了些,嘴里还在轻轻哼哼。我用家里最厚的一床破棉被裹住他,再拿布条把他固定在我背上,就像刚才背他去卫生所那样。
"爸,我们走了。"我在他耳边轻声说,"去北京,等你病好了,咱爷俩就去看天安门。"
父亲好像听懂了,头靠在我肩上,轻轻"嗯"了一声。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们住了十八年的土坯房,煤油灯的光在风中摇曳着,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然后,我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外面是更深的黑暗,但我知道,这一次,我不会再迷路了。因为我的心里,已经有了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