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茶

张函瑞猛地缩回手，指尖残留的、抚摸旧疤的细微触感仿佛带着灼人的余温。他紧紧攥着拳头藏在身后，身体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琥珀色的眼瞳死死盯着办公桌后那个男人——张桂源。

那份被翻开却凝固在桌面上的文件，像磁石般，牢牢吸住了张桂源的目光。他维持着那个微微前倾的姿势，视线穿透清晨微尘浮动的光线，沉沉地落在张函瑞身上，更确切地说，是落在他刚刚藏起的手的位置。那目光复杂得令人难以琢磨，震惊、悲伤、难以置信的恍惚，还有一丝穿越时光尘埃的、近乎凝固的专注…

空气凝固成坚冰，连阳光似乎都失去了温度。

就在张函瑞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声的压力碾碎时——

张桂源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他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片翻涌的惊涛骇浪已被强行压回深潭之底，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疲惫的平静。他不再看那份文件，也不再死死锁定张函瑞藏起的左手。目光缓缓移开，落在了桌角那只滑落的钢笔上。

他伸出手，动作平稳得没有一丝颤抖，将那支昂贵的钢笔拾起，轻轻放回笔座。然后，他抬起眼，目光再次投向张函瑞。这一次，不再有穿透性的审视，也没有了刚才那种令人窒息的复杂情绪。那墨色的眼瞳深邃依旧，却像蒙上了一层薄雾，带着一种刻意收敛了所有锋芒的、近乎刻意的温和。

张桂源“茶？”

低沉的声音响起，比之前少了几分命令的冷硬，多了一丝询问的意味，尽管依旧没什么温度。

张函瑞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弄得一怔，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张桂源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回应。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起一阵微弱的空气流动，那股清冽强势的雪松信息素也随之扩散，却奇异地不再冰冷迫人，反而带着一种沉稳的、如同古木般的包容感。他绕过宽大的办公桌，走向办公室角落一个嵌入式的恒温酒柜旁边——那里竟然还隐藏着一个设计简约的茶水台。

他背对着张函瑞，动作从容而专注。从茶柜里取出一个精致的骨瓷茶壶和配套的茶杯，又从密封罐里舀出深褐色的茶叶。烧水壶发出轻微的嗡鸣，水汽氤氲。他提起水壶，滚烫的水流注入茶壶，深色的茶叶在清澈的水中舒展翻滚，一股醇厚馥郁的红茶香气迅速在房间里弥漫开来，带着温暖的气息，冲淡了文件带来的冰冷压抑。

张函瑞怔怔地看着他流畅的动作。那宽阔挺拔的背影，在晨光中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稳和可靠，仿佛刚才那份文件带来的瞬间失态，只是张函瑞自己的一场幻觉。这巨大的反差让他紧绷的神经如同被温水浸泡，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懈下来。

张桂源端着茶盘转过身。茶盘里放着那只冒着热气的骨瓷茶壶，一只同样质地的茶杯，还有一小碟方糖和一小杯鲜奶。他走到张函瑞坐着的单人沙发旁，没有坐下，只是将茶盘轻轻放在矮几上，就在那碟未动的吐司旁边。

张桂源“大吉岭。”

他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张桂源“暖胃。”

没有多余的关怀话语，只有这两个简洁的词。

馥郁醇厚的红茶香气扑面而来，带着温暖的气息，包裹着张函瑞。他下意识地看向那杯色泽红亮、热气袅袅的茶汤。这香气如此真实，如此温暖，与他记忆中混乱的焦糊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张桂源没有停留，也没有像之前那样施加任何压力。他重新走回办公桌后，坐回那张冰冷的皮椅里，拿起另一份文件，低头看了起来。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再次响起，规律而沉稳，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秩序感。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安静。但这一次的安静，不再令人窒息。红茶温暖醇厚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与张桂源身上那沉稳内敛的雪松气息奇异地交融在一起，形成一种无声的、令人放松的氛围。窗外，城市的喧嚣隐约传来，反而衬得室内更加宁静。

张函瑞紧绷的身体，在这奇异的宁静和茶香的抚慰下，终于一点点放松下来。他靠在柔软的沙发靠背上，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办公桌后那个沉默的男人。

清晨的阳光勾勒着他冷硬的侧脸轮廓，浓密的睫毛低垂，遮住了深邃的眼眸。他处理文件的速度很快，动作精准而利落，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那份让他瞬间失态的文件，此刻被他随意地放在一旁，像是一件普通的待办事项。他周身散发着一种深沉的、如同磐石般的稳定感，仿佛刚才那个被旧疤触动的、濒临失控的男人，只是张函瑞混乱意识中的一个幻影。

张函瑞端起那杯温热的红茶。骨瓷的杯壁传递着恰到好处的暖意。他轻轻啜饮了一口，醇厚微涩的茶汤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回甘，也带来一种奇异的熨帖感。胃里暖暖的，连带着混乱的心绪也似乎沉淀了些许。

他放下茶杯，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落回自己藏在身侧的左手上。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抚摸疤痕的触感。那个梦……烤焦的吐司……滚烫的灼痛……那个充满自责和心疼的低沉声音……

他抬起头，看向张桂源，嘴唇动了动，想问，却不知从何问起，更不知眼前这个重新披上冰冷外壳的男人，是否愿意回答。

就在这时，张桂源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他停下了签字的动作，但没有立刻抬头。他放下钢笔，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按了按眉心，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却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然后，他缓缓抬起眼，目光越过办公桌，再次落回张函瑞身上。

这一次，那目光里没有了审视，没有了复杂的情绪风暴，也没有了刻意的温和。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深沉的平静，像暴风雨过后的海面，深邃而包容。

他的视线在张函瑞脸上停留片刻，最终，落在了他下意识又想去抚摸右臂疤痕的、微微蜷起的手指上。那目光很轻，却带着一种无声的理解。

张函瑞的手指僵在半空。

张桂源没有任何表示。他只是那样平静地看着他，眼神像一泓深潭，无声地邀请他探索潭底的秘密。

时间在红茶温暖的香气和无声的对视中静静流淌。张函瑞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跳动着。巨大的困惑依旧存在，但盘踞心底的恐惧，在这沉稳如山的目光和温暖茶香的包裹下，如同阳光下的薄冰，悄然融化了大半。

他需要一个答案。关于那个疤，关于那份文件，关于他空白的过去，关于眼前这个如同磐石的男人。

张桂源的目光，像一盏无声的引路灯，静静地亮在那片浓雾弥漫的黑暗边缘。

张函瑞深吸了一口气，那馥郁的红茶香气仿佛给了他一丝微弱的勇气。他终于，极其缓慢地，放下了那只僵在半空的手。他不再躲避张桂源的目光，琥珀色的眼瞳里，茫然依旧，却多了一丝下定决心的微光。

他的视线，第一次带着主动的探寻，缓缓移向了办公桌上，那份被随意放在一旁的文件。

张桂源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了那份文件。他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依旧是那片深沉的平静。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对着张函瑞的方向，点了一下头。

那是一个无声的许可，一个沉稳的引导。

去吧。看看它。答案就在那里。我在这里。

张函瑞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撑着沙发扶手，缓缓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后脑的闷痛隐隐传来，但都被他强行压下。他一步一步，朝着那张宽大的、象征着冰冷权力的办公桌走去。

每一步，都踩在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上。红茶温暖的香气似乎还萦绕在鼻端，而那份文件散发出的无形冰冷，却越来越近。他走到办公桌前，停下。

那份文件就静静地躺在光洁的桌面上，封面是普通的牛皮纸，没有任何标记。只有翻开的那一页暴露在外，上面似乎印着一些文字和表格。

张函瑞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悬停在文件上方。他能感觉到张桂源平静的目光落在他的背上，像一道无声的支撑，又像一道沉默的注视。

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清冽沉稳的雪松气息似乎更加清晰了。然后，他猛地睁开眼，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伸出手指，朝着那份翻开的文件，触碰下去——

指尖即将触及纸张冰冷质感的瞬间，他仿佛又闻到了那股刺鼻的焦糊味，听到了火焰燃烧的噼啪声，还有……那个绝望呼喊他名字的、嘶哑的男性嗓音！

张桂源“别怕。”

一个低沉、平稳、带着奇异安抚力量的声音，如同沉入毛毯里的低音，在他身后咫尺响起。

张桂源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他的身侧。他没有触碰他，只是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如同沉默的山岳，清冽沉稳的雪松气息无声地弥漫开来，像一个温暖的屏障，将他与那即将汹涌而至的冰冷记忆碎片隔开。

张桂源“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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