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阳

办公室厚重的大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里面冰冷的权力气息和文件带来的沉重感。迎面扑来的，是顶层专属露台花园里，带着初冬凉意却无比新鲜的空气，以及……大片大片毫无遮挡的、灿烂得几乎刺眼的金色阳光。

张函瑞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长期待在阴暗出租屋和书店角落的瞳孔，骤然被如此强烈的光芒充斥，带来短暂的眩晕和生理性的泪水。他微微瑟缩了一下，脚步有些虚浮。

身侧，那股沉稳温厚的雪松气息无声地靠近了些许。张桂源扶着他手臂的手依旧稳定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支撑感，却没有施加任何向前的推力。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峦，挡在了初冬微凉的晨风来向，用自己高大的身躯为他隔开寒意，只留下阳光温暖的拥抱。

张桂源“慢慢来。”

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很轻，带着一种被阳光晒暖了的沙哑质感，没有任何催促的意味。

张函瑞适应着光线，慢慢睁开眼。

眼前豁然开朗。

这并非预想中那种种满名贵花卉、精致得如同杂志封面的空中花园。相反，它显得有些……野性。露台面积很大，地面铺着深灰色的防腐木板。靠近建筑的一侧，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几组设计简约的深灰色户外沙发和同色系的矮几。而占据了露台大部分空间的，是沿着护栏边缘蓬勃生长、几乎爬满了半边围栏的……翠绿藤蔓。

那是一种生命力极其旺盛的常绿藤本植物，深绿色的心形叶片在阳光下泛着油润的光泽，层层叠叠，交织成一片浓密的绿墙。藤蔓肆意地向上攀爬，缠绕着深灰色的金属护栏，又慵懒地垂下柔韧的枝条，在晨风中轻轻摇曳。阳光穿透层层叠叠的叶片，在地面上投下细碎跳跃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植物特有的、清新湿润的泥土和绿叶气息。

这片肆意生长的浓绿，与远处冰冷宏伟的钢铁森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和一种……格格不入的、温暖的野趣。

张函瑞的目光瞬间被那片浓密的藤蔓吸引住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强烈的熟悉感如同电流般窜过他的神经！那片浓绿……那爬满围栏的姿态……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叶片……

记忆碎片带着阳光的温度，再次翻涌：

午后慵懒的阳光，透过爬满白色小屋墙壁的、同样翠绿的藤蔓叶隙，在米色的窗帘上投下晃动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和阳光的味道。小小的他趴在窗台上，伸出小手，努力地想去够窗外垂下的一片心形叶子。叶片在微风中调皮地晃动着，总也抓不住。

张桂源“别摔下去。”

一个略显清冷、带着少年变声期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他回过头。少年张桂源抱着一摞书站在门口，眉头微蹙地看着他趴在窗台上的危险动作，薄唇习惯性地抿着。

张函瑞“桂源哥哥！”

他立刻放弃那片调皮的叶子，手脚并用地从窗台上爬下来，像只欢快的小猫扑向少年

张函瑞“你看！藤蔓又长高了！”

他指着窗外那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浓绿，小脸上满是纯粹的兴奋和得意。

少年张桂源被他扑得微微晃了一下，眉头皱得更紧，似乎想训斥他的莽撞，但目光触及小男孩眼中纯粹的快乐时，那紧抿的唇线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他沉默地将书放在一旁的小桌上，走到窗边，目光扫过那片生机勃勃的藤蔓，又落回小男孩仰起的、充满期待的小脸上。最终，他只是极其生硬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伸出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小男孩光洁的额头。

张桂源“嗯。”

一个单音节的回应，冰冷依旧，却奇异地没有浇灭小男孩眼中的光芒。他反而捂着被弹的额头，咯咯地笑起来，仿佛得到了某种了不起的嘉奖。阳光落在他琥珀色的眼瞳里，折射出比藤蔓叶片更加璀璨的光芒。

张函瑞“藤……”

张函瑞无意识地呢喃着，目光痴痴地锁住露台边缘那片在阳光下生机盎然的浓绿。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紧紧攥住，酸涩而胀痛。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直紧握在手心的那张泛黄旧照片——照片上，爬满白色小屋的藤蔓，和眼前这片肆意生长的绿意，在记忆与现实的光影中，缓缓重叠。

他不由自主地，朝着那片浓绿迈开了脚步。

脚步有些虚浮，后脑的闷痛并未完全消失，但此刻，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牵引力压倒了所有不适。他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一步一步，走向那片爬满护栏的藤蔓。

张桂源没有阻止，也没有催促。他只是无声地跟在他身侧半步的距离，那只扶着他手臂的手始终稳定地提供着支撑，确保他不会因虚弱而踉跄。他的目光落在张函瑞专注而迷茫的侧脸上，看着他眼中那片被阳光和绿意点燃的微光，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最终沉淀为一片深沉的、带着痛惜的温柔。

终于，张函瑞走到了护栏边。近在咫尺，藤蔓那深绿色的心形叶片脉络清晰可见，叶面上还凝结着清晨未干的细小露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虹光。清新的、带着泥土和绿叶芬芳的气息扑面而来，如此熟悉，如此真实。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轻轻触碰上一片低垂下来的、饱满的叶片。

冰凉的、带着晨露湿润的触感，瞬间从指尖蔓延至全身！

张函瑞“唔……”

一声细微的呜咽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逸出。更多的记忆碎片如同被阳光唤醒的种子，带着温暖的气息，破土而出：

少年张桂源蹲在花园里，笨拙地用小铲子给藤蔓松土，冷硬的侧脸在阳光下沾了一点泥痕。他踮着脚在旁边看，忍不住伸手去碰少年沾了泥的脸颊，换来一个带着警告意味的瞪视，却依旧笑嘻嘻地不肯缩回手……

夏日暴雨倾盆，雷电交加。他害怕地缩在少年并不宽厚的怀里，听着窗外藤蔓被狂风暴雨抽打的哗啦声。少年僵硬地抱着他，一只手生涩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的后背，另一只手紧紧捂着他的耳朵，隔绝了外面恐怖的雷声……

秋日午后，藤蔓的叶片开始泛黄。他捡起一片金黄的落叶，献宝似的递给坐在藤椅上看书的少年。少年只是淡淡瞥了一眼，随手夹进了厚厚的书页里，继续低头看书。他却因为那片被“珍藏”的叶子，开心了一整个下午……

温暖、安全、依赖、还有少年那别扭却真实存在的守护……这些久违的、如同阳光本身般温暖的情感，伴随着指尖叶片冰凉的触感和绿叶的芬芳，汹涌地冲刷着张函瑞被恐惧和空白占据的心田。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地夺眶而出，滚过冰凉的脸颊，滴落在脚下深灰色的木地板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他紧紧攥着那张旧照片，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因为巨大的情感冲击而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沉稳的大手，轻轻地覆上了他触碰着藤蔓叶片的手背。

张桂源的手掌宽厚而干燥，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暖意。他没有用力，只是那样轻轻地、带着一种无声的慰藉和一种深沉的确认，覆盖在他的手背上。温热的掌心透过皮肤，传递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稳力量。

张函瑞颤抖的身体在这无声的触碰和温暖的覆盖下，奇迹般地一点点平静下来。汹涌的泪水依旧流淌，但那不再是恐惧的宣泄，而是一种失而复得、悲喜交加的释放。他微微侧过头，盈满泪水的、琥珀色的眼瞳，带着巨大的茫然、依恋和无尽的委屈，看向身侧那个沉默如山的男人。

阳光勾勒着张桂源冷峻深刻的侧脸轮廓，给他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他微微低着头，墨色的眼眸深深地凝视着张函瑞泪流满面的脸，里面翻涌着无法言说的痛楚、失而复得的狂喜，以及一种……沉淀了无数个日夜、厚重如山的温柔。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只覆在他手背上的手，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道，轻轻摩挲了一下他冰凉的指关节。

然后，他的目光缓缓移开，越过张函瑞泪眼朦胧的脸，投向那片在阳光下肆意生长、爬满围栏的浓绿藤蔓。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沙哑，带着一种被时光磨砺过的粗粝感，却平稳而温和，如同在讲述一个久远而温暖的故事：

张桂源“那年春天，”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张桂源“种子是你亲手撒下的。你说……藤藤一定会爬得很高，会开出很多漂亮的花，会变成一座绿色的城堡。”

他的话语顿了顿，目光落在藤蔓浓密的枝叶间，似乎在搜寻着什么。

张桂源“虽然……花还没开过。”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遗憾，随即又化为更深沉的温柔

张桂源“但它……长得很好。一直在这里。”

阳光无声地流淌，将两人相叠的手和那片生机勃勃的藤蔓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绿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露珠折射着七彩的光芒。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植物气息和沉稳温厚的雪松香。

张函瑞听着他低沉平稳的讲述，感受着手背上那温暖而坚定的覆盖，看着眼前这片承载着遥远记忆的浓绿。汹涌的泪水渐渐止歇，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带着钝痛的温暖，如同冰封的河流在春日暖阳下缓缓解冻。

他低下头，看着两人交叠的手，看着自己手中那张泛黄的旧照片——照片上，爬满白色小屋的藤蔓绿意盎然，小男孩拽着少年的衣角，笑容灿烂如同永不凋零的阳光。

一个遥远而清晰的、带着无尽眷恋的称呼，带着阳光的温度和藤蔓的绿意，终于挣脱了所有混沌的束缚，清晰地、带着细微颤抖的哭腔，从张函瑞干涩的唇间，无比自然地唤了出来：

张函瑞“……桂源哥哥。”

…

——————————————————

小炡饺🍽

小炡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