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卢森博格和他的律师带着沉重的文件和一脑门官司离开了。防弹门无声合拢,将RICO法案的阴冷气息暂时隔绝在外。办公室里只剩下雪茄烟雾缓慢盘旋的轨迹,以及巨大监控屏幕上无声变幻的罪城实时画面。汤米·维赛迪靠在高背皮椅里,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凉的大理石桌面。那笃笃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某种倒计时的节拍。
肯特关于“龙虾”出货的汇报还在耳边,律师们关于证据链漏洞的争论尚未平息。但汤米的思绪,像一头巡视领地的猛兽,短暂地挣脱了这些具体的威胁,转向更宏大的图景。威胁需要应对,但王国需要经营。
他站起身,走到办公室一侧嵌入墙体的巨大书架前。书架不是摆设,上面没有精装的世界名著,只有成排的商业年鉴、航运法规、城市规划报告、以及厚厚的账本。但在最上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抽出了一卷用深棕色牛皮精心包裹的厚重图册。
解开系带,展开。一幅令人屏息的罪城全彩地图在光滑的桌面上铺陈开来。这不是市政厅里那些糊弄游客的玩意。这是定制的,比例尺精确到令人发指,细节丰富到能看清每一条小巷的走向。城市肌理被不同颜色的荧光笔清晰地标注出来,如同一张展示着维赛迪家族血管网络的解剖图。
汤米俯身,双手撑在桌沿,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细细扫过每一处标记。
东西岛中央,星岛(Starfish Island):核心的红色标记,代表着他此刻所在的维赛迪府邸(Vercetti Estate)。旁边稍小的橙色标记——虾岛电影场(Prawn Island Movie Studio)。一个洗钱的好壳子,也能拍点“有影响力”的宣传片。
东岛(East Island):
市中心区:醒目的蓝色标记——维赛迪联合大厦(Vercetti Consolidated Tower)。家族明面上的商业旗舰,光鲜亮丽的指挥部。
罪城港:深蓝色的“海鸥”标记——海鸥航运公司总部(Seagull Shipping Co. HQ),前身是船厂。维赛迪家族的海上命脉,“水果”、“龙虾”、“冰块”的集散中心。
大洋沙滩(Ocean Beach):粉紫色标记——极点俱乐部(Pole Position Club)和大洋沙滩脱衣舞俱乐部(Ocean Beach Strip Club)。现金奶牛,也是情报集散地。
罪恶角(Vice Point):闪烁的霓虹色标记——“冰火霓虹”夜总会(Malibu Club)和马里布俱乐部(Malibu Club)。高端消费,政商名流的“放松”场所。
华盛顿沙滩(Washington Beach):金色的酒店标记——华盛顿沙滩海景大酒店(Ocean View Hotel)。曾经的起点,如今是接待“贵宾”和进行“安静”谈判的绝佳地点。
西岛(West Island),小海地(Little Haiti): 这里标记的颜色更深沉,像凝固的血。
深灰色方块——印钞厂(Print Works)。不是印美元,是印各种“合法”票据和“特殊”订单。
黄色闪电标记——阳光车行(Sunshine Autos)。改装、销赃、提供“可靠”的交通工具。
红色的樱桃标记——樱桃冰淇淋厂(Cherry Popper Ice Cream Factory)。甜蜜的掩护下,是某些“特殊添加剂”的完美混合点。
黄色的K字母标记——考夫曼出租车行(Kaufman Cabs)。城市里的移动耳目,无处不在。
地图无声,却震耳欲聋。这是他的王国。每一寸标记的土地,每一栋标注的建筑,都流淌着维赛迪家族的血液——黄金与暴力混合的血液。从东岛的繁华霓虹到西岛的破败街巷,他的触角无处不在。DEA想用RICO这把大锤砸碎这个“企业”?汤米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就让他们试试,砸碎一座由钢铁、金钱和无数条人命浇筑而成的山,需要多大的力气。
他看得很慢,很仔细。手指偶尔会点在某处标记上,停留片刻,似乎在评估它的脉搏,它的价值,或者它潜在的弱点。虾岛电影场的现金流似乎可以再压榨一下?海鸥航运在自由城那条新航线需要加派“安保”?阳光车行最近交上来的“管理费”比例有点不对头…
地图上的世界清晰而冰冷,充满了数字、地盘和赤裸裸的利益。但汤米的视线,在扫过西岛小海地那片密密麻麻、代表贫民窟的灰色网格时,微微停顿了一下。那里像一块顽固的牛皮癣,依附在他光鲜亮丽的王国边缘。混乱,贫穷,滋生着不受控的犯罪和小规模的帮派火并。以前他不在乎,只要不挡他的路,不碰他的生意。但RICO的阴影,像一层无形的灰尘,落在他精心构筑的帝国版图上,让他不得不看得更远一些。
他直起身,小心地卷起地图,放回书架的原位,仿佛收起一件珍贵的战利品。然后,他的手在书架上略一停顿,抽出了另一本书。一本与周围那些实用手册格格不入的精装书——《百年孤独》。深绿色的封面,烫金的西班牙文标题,书脊因为翻阅而有些磨损。这是他早年从一个被“处理”掉的文化毒贩书房里顺手拿来的战利品,一直丢在书架上积灰。
他走回办公桌,没有坐下,只是随意地靠在桌沿,翻开了沉重的封面。纸张散发出淡淡的霉味和油墨味。他的目光掠过那些魔幻而拗口的名字: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他对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本身兴趣不大,吸引他的是某种…内核。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在一片蛮荒中创立了马孔多,一个与世隔绝的王国。而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用无数场战争和冷酷的铁腕,让马孔多真正成为了布恩迪亚家族的王国,无人敢挑战。汤米的手指划过描述上校权势的段落。这很像,不是吗?从一无所有的街头小子,到掌控罪城的教父。但书中有一句话,像根细小的刺,扎了他一下:“…像一个真正的创造者一样关心他的人民和他们的生活…”
关心?
汤米嗤笑一声,合上了书。
这个词实在太恶心。布恩迪亚家族关心的是权力,是统治,是让马孔多成为他们意志的延伸。关心人民?那不过是维持统治的必要手段,一种更高级的剥削。就像给机器上油,让它运转得更顺畅、更长久。
但…“必要手段”这个词,像幽灵一样在他脑中盘旋。RICO法案的威胁,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他不得不考虑更“高级”的剥削方式。一个动荡、充满怨恨、遍地是漏洞的贫民窟,是DEA安插线人、策反边缘成员、寻找污点证人的温床。一个表面上看起来稳定、甚至…有点“繁荣”的社区,则像一层厚厚的污泥,能掩盖住下面蠕动的蛆虫。
他踱步到巨大的单向玻璃窗前。外面,星岛的黄昏宁静而奢华,精心打理的花园沐浴在金色的余晖中。远处,隔着海湾,罪城东岛的霓虹已经开始闪烁,勾勒出欲望的轮廓。而西岛小海地的方向,则早早沉入一片灰暗的阴影里。
“关心”他们?汤米咀嚼着这个词,感觉像含着一块没加糖的黑巧克力,苦涩而怪异。不,是“管理”。更精确地说,是“收买”和“威慑”。
他拿起桌上的加密电话,按下一个内部短号。
“恩里科。”汤米的声音低沉平稳。
“教父。”电话那头传来老恩里科那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背景隐约有金属碰撞的轻响,大概又在保养他的宝贝枪械。
“小海地,”汤米的目光投向窗外那片灰暗的区域,“那个‘社区关怀’项目,以前是谁在管?那个神父?”
“老罗杰斯神父,教父。去年心脏病死了。新来的那个年轻神父…不太懂事。”恩里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屑。
“换掉。找个‘懂事’的。或者,我们自己弄个‘社区中心’。”汤米顿了顿,脑子里快速勾勒着草图,“位置要好。挂个牌子,‘维赛迪家族慈善基金’。每周固定时间,发放食物包——米、面、罐头…包装上印我们的标志。再弄点旧衣服,玩具。”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恩里科显然在消化这突如其来的指令。“…明白。食物和衣服…从我们控制的超市仓库‘周转’一批?”
“用‘樱桃冰淇淋厂’的名义采购,账目走干净。”汤米指示道,“重点不是花了多少钱,是让多少人看到我们的‘标志’,拿到我们的东西。特别是那些饿肚子的崽子,还有那些没工作的废物。”
“是。那孤儿院呢?圣玛利亚那家,屋顶漏雨快塌了。”
“捐笔钱,把屋顶修好。外墙刷成新的。让工人在显眼位置喷上维赛迪的‘V’字标志,越大越好。告诉院长,以后孩子们冬天的外套、夏天的短裤,我们包了。衣服上也要有标志。”汤米的语气像是在布置一场营销活动,“还有学校。小海地那几所破公立学校,体育器材缺不缺?组织个‘维赛迪杯’青少年棒球联赛,奖品弄像样点。”
“棒球联赛?”恩里科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困惑,这显然超出了他日常的业务范围。
“找个懂的人去办。场面弄热闹点,请几个三流体育记者来拍照登报。”汤米有些不耐烦,“我要看到照片,孩子们穿着印有我们赞助商标志的球衣,校长和我们的代表握手。懂了吗?”
“懂了,教父。”恩里科的声音恢复了干练。
“市区也一样。”汤米的思路越来越清晰,“那些领救济金的老头老太,每个月多发一箱‘维赛迪关怀’牛奶。让出租车行(Kaufman Cabs)组织个‘老人免费看病接送日’。告诉那些开店的,加入‘维赛迪商户联盟’,定期交点‘会费’,就能优先获得我们的‘安保’服务,保证没人去他们店里捣乱、收保护费——除了我们该收的那份。”他嘴角露出一丝冷酷的幽默。
“古巴人那边呢?他们抱怨工钱低。”恩里科适时提醒。
“码头装卸工,还有船厂那些古巴佬,”汤米沉吟一下,“工资…象征性地涨5%。告诉他们,维赛迪先生体谅大家养家辛苦。但同时,让肯特管紧点,谁手脚不干净,或者嘴巴不牢靠,直接沉海喂鱼。胡萝卜加大棒,恩里科,最古老的把戏,但永远管用。”
“明白。”
“最重要的,”汤米的声音冷了下来,“告诉所有负责这些事的人,手脚干净点,嘴巴闭紧点。这是‘慈善’,是‘社区责任’,是维赛迪先生回馈他热爱的城市。别他妈给我搞出克扣物资或者强抢民女这种破事!谁搞砸了,我就把谁塞进冰淇淋厂的搅拌机里做成‘樱桃口味特供’!还有那些拿我们钱的官员,提醒他们,拿钱就要办事。下次市政厅讨论港口扩建或者新商业区规划时,我要听到对我们有利的声音。告诉他们,维赛迪先生很关心城市的‘健康发展’和市民的‘福利保障’。”
“是!我会亲自盯紧。”恩里科的声音透着一丝狠厉。
“游客呢?”汤米的目光扫过地图上大洋沙滩和华盛顿沙滩的区域,“罪城的‘第一美好印象’也很重要。让华盛顿沙滩海景大酒店(Ocean View Hotel)的经理动动脑子,沙滩椅、遮阳伞、毛巾…都印上酒店LOGO。出租车行在机场和酒店门口排班的司机,挑些看起来顺眼、会说话的。告诉他们,多夸夸罪城的安全(尤其是在维赛迪家族产业附近)、美丽和活力。谁拉到的客人消费多,额外有提成。让那些脱衣舞俱乐部和夜总会也注意点‘形象’,别在门口搞得太乌烟瘴气,吓跑了肥羊。内部的‘娱乐项目’…照旧。”
汤米一口气说完,感觉像指挥完一场大型战役的部署。电话那头的恩里科快速记下要点,没有一句废话。
“还有一件事,”汤米最后补充道,语气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那个小东西,丹尼尔。让米兰达带他…偶尔也去那些社区中心、孤儿院露个脸。远远的就行。让一些人看到,维赛迪先生不仅关心社区,还…很有爱心。”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爱心”这个词,感觉无比别扭。
恩里科心领神会,没有多问一个字:“明白,教父。”
放下电话,办公室重新陷入寂静。汤米走到窗前,点燃一支新的雪茄。窗外,罪城的夜色已经完全降临,东岛的霓虹如同燃烧的星河,倒映在漆黑的海面上。西岛小海地那片灰暗的区域,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像垂死萤火虫的微光。
他吐出一口浓烟,烟雾在冰冷的玻璃上凝结又消散。关心?爱心?狗屁。这不过是在帝国的地基上,浇筑一层更厚实、更光滑的水泥。让那些蝼蚁般的人有个遮风挡雨的错觉,让他们习惯从维赛迪家族的手里接过面包屑,让他们在潜意识里将那个巨大的“V”字标志与“安全”、“温饱”甚至“希望”联系起来。当DEA或者FBI的人拿着搜查令和逮捕证出现时,当他们在街头寻找愿意指证“维赛迪先生”的证人时,这些人会怎么想?他们会想起社区中心免费的食物,想起孤儿院新刷的墙壁和孩子们身上的新外套,想起老人领到的额外牛奶,想起那些官员口中维赛迪对城市的“贡献”。
恐惧能让人闭嘴,但恩惠,尤其是持续不断、深入生活的恩惠,能让人心甘情愿地闭上眼睛,甚至主动为你挡下飞来的石头。
汤米的目光变得幽深。这盘棋很大,很复杂。RICO是悬顶之剑,丹尼尔是枚用途不明的闲子,而整个罪城,则是他的棋盘。他用“慈善”和“社区关怀”作为新的棋子,试图在法律的围剿下,构筑一道由人心和习惯组成的、更难以攻破的防线。布恩迪亚家族用战争和血脉统治马孔多,而他汤米·维赛迪,要用金钱、暴力、以及精心包装的“伪善”,让罪城真正成为维赛迪家族不朽的王国。
他拿起桌上那本《百年孤独》,掂量了一下,然后随手将它扔回书架角落的阴影里。书脊撞在木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魔幻的马孔多终将消逝于飓风。
而他的罪城,必须永存。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老卢卡端着一个银质托盘站在门口,上面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维赛迪先生,您的咖啡。”
汤米没有回头,只是挥了下手示意他放下。他的目光依旧穿透玻璃,凝视着脚下那座由他命名、由他掌控、也由他重新定义的欲望之城。霓虹的光芒在他深棕色的瞳孔里跳跃,冰冷,璀璨,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