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盛顿特区安全屋的空气,比停尸房还冷。没有窗户,只有惨白的荧光灯管嗡嗡作响,在光秃秃的水泥墙上投下毫无生气的影子。一张金属桌,两把硬邦邦的椅子,就是全部家当。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旧地毯灰尘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焦虑混合的味道。
肯·卢森博格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像一滩被抽掉骨头的烂泥。曾经精心打理的稀疏头发此刻油腻地贴在头皮上,昂贵的金丝眼镜歪斜地架在鼻梁上,镜片后面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恐惧像沸腾的水泡,几乎要冲破眼眶。他昂贵的西装皱巴巴的,领带扯松了,露出汗湿的衬衫领口。他不停地用一块同样皱巴巴的手帕擦拭着额头和脖子,但汗水似乎永远擦不干,源源不断地从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
铁血探长霍华德·克劳福德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矗立在桌子另一头。他没坐,只是用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肯,仿佛要用目光把对方钉死在椅子上。情报分析员罗伯特·哈勃则安静地坐在旁边,膝盖上放着一个打开的、空荡荡的公文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包边,像在计算着什么。
“账本在哪里?”克劳福德的声音不高,却像砂纸摩擦着骨头,每一个字都带着灼人的火星。
肯的手猛地一抖,手帕差点掉在地上。“我…我需要保证!绝对的豁免权!还有我儿子,乔纳森,他在自由城惹了麻烦,DEA的人抓了他…他们用他威胁我!我需要你们立刻把他弄出来!安全的!”他的声音尖利,语速快得像失控的火车,“然后…然后我才会告诉你们东西在哪!”
克劳福德猛地俯身,双手重重拍在金属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肯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卢森博格!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里是FBI!不是他妈的心理咨询室!你现在是跟联邦政府做交易,不是跟你的黑帮主子讨价还价!”他咆哮着,唾沫星子喷了肯一脸,“豁免权?可以谈!你儿子?只要他犯的事没到该吃枪子的地步,FBI能捞他出来!但前提是——”他伸出一根粗壮的手指,几乎戳到肯的鼻尖上,“——你的‘货’!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吐出来!我要看到能钉死汤米·维赛迪的铁证!RICO需要的‘模式’证据!否则,你就抱着你的豁免权幻想,跟你那个惹是生非的宝贝儿子一起,去联邦监狱里啃一辈子干面包吧!”
哈勃适时地插话,声音冷静得像手术刀,试图在克劳福德的雷霆和肯的崩溃之间寻找一丝缝隙:“肯,我们理解你的处境。但时间不站在任何人这边。维赛迪的嗅觉比鲨鱼还灵。你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巨大的风险。每拖延一秒,账本被发现、转移、甚至销毁的风险就增加一分。你和你儿子的安全,也取决于我们拿到证据的速度。告诉我们地点。现在。”
肯被克劳福德的咆哮震得魂飞魄散,又被哈勃冷静的剖析刺穿了最后一点侥幸。他像条离水的鱼,大口喘着气,眼神在极度的恐惧和孤注一掷的疯狂间摇摆。他看向哈勃放在膝盖上的那个空公文包,仿佛那就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不…不行…”他神经质地摇着头,汗珠甩到桌面上,“不见到我儿子安全…我…我不能说!你们必须…必须先把我儿子带到我面前!我要亲眼看到他安全!”他死死抓住“亲眼看到”这根稻草,仿佛这是他最后能掌控的东西。
克劳福德直起身,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的怒火几乎要把肯烧成灰烬。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向安全屋角落那个嵌在墙里的保密电话,抓起听筒,手指用力地戳着号码键,像在捅刺刀。
“我是克劳福德!目标代号‘会计’已经接触!要求立刻启动‘雏鸟’营救预案!重复,立刻启动!地点自由城!我要在…”他抬手看了一眼腕表,那动作带着一股狠劲,“…两小时内,看到‘雏鸟’安全进入指定联邦监护点!执行优先级:最高!有任何延误,让行动组组长提头来见我!”他几乎是吼着下达了命令,然后重重砸下听筒。
电话机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克劳福德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重新锁死肯:“听到了?两小时!现在,账本!地点!”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却比刚才的咆哮更令人胆寒。
肯被克劳福德的决断力震慑住了,也或许是被那“两小时”的承诺短暂地麻痹了恐惧。他咽了口根本不存在的唾沫,喉咙里发出干涩的摩擦声。他颤抖着手,从西装内袋里摸索着,掏出一个不起眼的、只有U盘大小的黑色金属块。那东西表面没有任何标识,光滑冰冷。
“这…这是密钥…”肯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真正的账本…不在纸上…是电子加密的…副本…藏在…”他凑近桌子,压低声音,如同濒死之人吐露最后的秘密,报出了一个地址——那是罪城港附近,一家不起眼的、24小时营业的仓储式汽车旅馆的名字和房间号。“房间是长期包租的…用…用一个清洁公司的壳子名义…服务器…在床垫下面的暗格里…密钥…需要配合…我的生物信息才能激活最后一次访问…”他死死攥着那个金属密钥,仿佛那是他生命的延续。
哈勃迅速在随身携带的加密平板上输入地址和关键信息,手指翻飞。克劳福德则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立刻对着保密电话下达了新的命令:“‘仓库’地址已确认!‘钥匙’已获取!立即行动!A队封锁外围!B队突击进入!目标:电子存储设备!重复,电子存储设备!行动过程全程加密录像!一只苍蝇都不准放走!快!”
命令下达完毕,安全屋里只剩下肯粗重的喘息声和荧光灯管单调的嗡嗡声。克劳福德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每一步都沉重得让水泥地颤抖。哈勃则紧紧盯着平板,似乎在追踪行动队的实时信号。肯瘫在椅子上,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颤抖,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灵魂已经被刚才的交易抽干。他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个冰冷的密钥,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同一时刻,维赛迪府邸。
汤米·维赛迪的书房。这里不像办公室那样充满冰冷的科技感,更像一个古老的绅士俱乐部角落。深色橡木书架顶天立地,塞满了各种书籍——商业、历史、航运,甚至还有一些冷门的工程学著作。厚重的深红色天鹅绒窗帘半掩着,过滤掉午后的强光。空气里弥漫着上等雪茄、陈年威士忌和旧皮革混合的醇厚气息。
汤米没有坐在那张宽大的皮椅里。他背对着门,站在一个巨大的地球仪旁,背脊挺直。他手里没有雪茄,没有酒杯,只是随意地垂在身侧。恩里科无声地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像个融入阴影的雕像,只有那双浑浊的老眼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毒蛇般的光泽。
“说。”汤米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平淡,却像冰层下的暗流,蕴含着冻结一切的温度。
恩里科的声音沙哑而干涩,如同枯叶摩擦:“肯上周三下午在迈阿密‘处理法律纠纷’期间,用加密卫星电话,打出了一个号码。时长四分十七秒。号码注册在一个空壳公司名下,但最终信号落地…在华盛顿特区FBI总部附近的一个公共电话亭。”他顿了顿,像在确认毒牙已经锁定猎物,“他儿子乔纳森在自由城大学校园里卷入了一起‘严重’的聚众斗殴和藏毒事件。对方来头不小,是本地一个参议员的侄子。事情本来压下去了,但上周五,处理此案的几个关键人物…突然被调职。接手的是DEA的‘干净先生’们。乔纳森原本该签的认罪协议,也神秘消失了。现在,DEA的人‘邀请’乔纳森去‘协助调查’,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没露面。”
汤米没有动。甚至没有一丝肌肉的颤动。书房里死寂一片,只有古董座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像在倒计时。
“笔迹呢?”汤米的声音依旧平稳。
“上周三那份航运损耗报告上的签名,”恩里科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是他秘书模仿的。模仿得很像,但起笔和收尾的习惯性抖动…是左撇子才有的特征。肯是右撇子。他本人…当时正在卫星电话里,跟FBI谈他的‘新工作’。”
汤米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失望,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平静。那双棕色的眼睛,像两颗在绝对零度下淬炼过的玻璃珠,映着恩里科苍老的面容。
“家养了二十年的狗,”汤米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千钧之力,“咬起主人来,最知道往哪里下口。”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丹尼尔毛茸茸的小脑袋探了进来,乌黑的大眼睛好奇地扫视着昏暗的房间,最后落在汤米身上。他手里还拿着一朵刚从花园里摘下来的、有点蔫了的黄色小野花。
“汤米?”他小声叫了一声,似乎感觉到气氛不对,声音里带着点怯生生的试探。
汤米的目光甚至没有一丝偏移,依旧锁在恩里科身上,仿佛门口那个小小的身影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处理干净。”汤米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像在吩咐晚餐的菜单,“老的,小的。用‘意外’。别留下任何能让他们写在RICO起诉书上的‘模式’痕迹。”
恩里科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狠厉的寒光。他微微躬身:“明白,教父。”他像一道无声的幽灵,转身走向门口,经过丹尼尔身边时,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
丹尼尔被恩里科身上散发出的那股阴冷气息吓得缩了缩脖子,但还是鼓起勇气,迈着小步子蹭到汤米身边。他仰起小脸,献宝似的举起那朵蔫巴巴的小黄花:“汤米,送给你。花园里找到的…”
汤米终于垂下目光,看向丹尼尔。孩子的小脸上带着期待,那双酷似米勒的黑眼睛亮晶晶的,清澈得能一眼望到底,没有一丝阴霾。这双眼睛,此刻映着汤米毫无表情的脸。
汤米没有接那朵花。他甚至没有看那朵花。他的目光像两道冰冷的X光,穿透丹尼尔天真的表象,似乎要看清那颅骨之下,是否也潜藏着背叛的基因。DEA的种。
“出去。”汤米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
丹尼尔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明亮的眼睛迅速蒙上一层水汽,小嘴委屈地瘪了起来。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捏着那朵小花,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花瓣簌簌掉落。他低下头,看着掉在地毯上的花瓣,小小的肩膀微微耸动,却没有哭出声,只是默默地转过身,一步一挪地、垂头丧气地走出了书房。
门无声地合拢。
汤米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星岛的景色依旧宁静奢华,阳光灿烂。但他的瞳孔深处,酝酿着一场足以吞噬一切的风暴。背叛需要代价。血的代价。老的,小的。一个都不能少。
自由城港区,“海风”汽车旅馆。
空气里弥漫着廉价地毯的霉味、消毒水残留的刺鼻气味和隔壁房间隐约传来的电视噪音。走廊灯光昏暗,墙壁上的污渍如同抽象的油画。
穿着廉价夹克、伪装成修理工的FBI探员约翰逊,用技术手段悄无声息地打开了306房间的门锁。他对着领口夹着的微型麦克风低语:“‘仓库’进入。安全。”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个床头柜,一个老旧的电视机。床上用品凌乱,像是很久没人住过。B队另外两名探员迅速闪身进入,动作专业而迅捷,举着枪,无声地检查了狭小的浴室和壁橱。空无一人。
“目标床垫!”约翰逊耳麦里传来哈勃冷静的指令。
一名探员立刻上前,掀开薄薄的床垫。下面果然是一个经过巧妙伪装、与床板齐平的金属暗格。暗格上有一个复杂的电子锁接口。
“发现‘保险箱’!需要‘钥匙’!”约翰逊汇报,同时从随身的工具包里拿出设备,准备尝试物理破解或连接密钥。
就在他弯腰,将连接线对准接口的瞬间——
“滴…滴…滴…”
一阵极其轻微、却如同死神脚步般清晰的电子音,从暗格内部传了出来。
约翰逊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他猛地抬头,看向另外两名队友。三人的眼中同时爆发出极致的惊骇!
“陷阱——!!!”约翰逊的嘶吼声被一声震耳欲聋的、足以撕裂耳膜的爆炸声彻底吞没!
轰隆——!!!
306房间的窗户玻璃瞬间被狂暴的冲击波震成齑粉!火光和浓烟如同地狱伸出的巨爪,猛地从窗口喷涌而出!整栋旅馆大楼都在剧烈摇晃!刺耳的警报声、玻璃碎裂声、惊恐的尖叫声瞬间撕裂了港区黄昏的平静!
巨大的火球翻滚着冲上天空,映红了罪城港的吊臂和远处的海面。燃烧的碎片如同火雨般纷纷扬扬落下。
华盛顿安全屋里。
哈勃加密平板上的实时信号画面,在剧烈的抖动和一片刺眼的雪花后,彻底变成了黑屏。代表行动队员的生命体征信号,在同一瞬间,全部变成了冰冷的直线。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安全屋。
克劳福德僵在原地,像一尊被瞬间风化的石雕。他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代表死亡的黑屏,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手中那个印着FBI的旧马克杯,“啪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冰冷的咖啡溅了一地,如同凝固的血液。
肯·卢森博格瘫在椅子上,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他看着克劳福德的表情,看着哈勃平板上的黑屏,听着耳麦里传来的、行动频道死一般的沉寂和刺耳的忙音,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死人般的灰败。他手里那个冰冷的密钥,“当啷”一声掉在金属桌面上,滚了几圈,停在桌边,像一个无情的嘲讽。
“不…不…不可能…”肯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漏气的风箱,“他…他怎么会…他不可能知道…”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瞬间将他吞噬。他背叛了魔鬼,而魔鬼的惩罚,比他想象的来得更快,更彻底,更残酷。他儿子的脸在他眼前晃动,然后是汤米·维赛迪那双毫无温度的棕色眼睛。完了。一切都完了。
哈勃缓缓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震惊、挫败和一种冰冷的洞悉。他看着失魂落魄的肯,又看向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克劳福德,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他当然知道。肯…我们都被他利用了。” 他指着桌上那个孤零零的密钥,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到极点的弧度,“这个…这根本不是什么打开宝藏的钥匙。”
“这是引爆炸弹的按钮。”
“维赛迪…他一直在等着我们,亲手按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