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赛迪府邸的餐厅，巨大得能容纳一场小型宴会。长条餐桌由整块深色桃花心木打造，光可鉴人，映着头顶水晶吊灯璀璨却冰冷的光芒。空气中飘散着烤小牛肉、松露和上等红酒的醇厚香气，与餐厅角落里巨大盆栽棕榈叶散发的微腥绿意混合在一起。侍者穿着笔挺的白色制服，动作轻得像影子，无声地穿梭。
汤米·维赛迪坐在长桌的主位。深灰色的家居丝绒外套取代了白天的西装，领口随意地敞着，露出一小截古铜色的皮肤。他慢条斯理地用银质刀叉切割着盘中一块粉红色的、汁水丰盈的肋眼牛排。刀锋划过细嫩的肉质，发出轻微的“嘶嘶”声。他的动作精准而专注，仿佛此刻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将这块牛肉分割成大小均匀、易于入口的方块。
餐桌上只有他一个人。空旷的空间里，刀叉触碰骨瓷盘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巨大的等离子电视屏幕镶嵌在对面墙上，此刻正无声地播放着本地新闻频道。画面色彩鲜艳，主持人妆容精致，嘴巴一开一合，像是在上演一出无声的滑稽剧。
汤米的目光偶尔会扫过屏幕，但那眼神平静无波，如同掠过一块无关紧要的背景板。他端起手边的高脚水晶杯，抿了一口深红色的巴罗洛。酒液在舌尖滚动，带来黑莓、泥土和橡木桶的复杂气息。他微微眯起眼，似乎在品味这陈年的佳酿，又像是在享受这晚餐时刻的绝对掌控感。
屏幕画面切换了。
刺眼的火光瞬间充斥了整个屏幕！浓烟翻滚着，如同狰狞的黑色巨兽。镜头剧烈摇晃，背景是尖锐的警笛嘶鸣和人群惊恐的尖叫。画面中心，是自由城港区那家名为“海风”的汽车旅馆。此刻，旅馆的三楼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撕开了一个大口子，窗户完全消失，只剩下焦黑的框架和扭曲的钢筋，墙体坍塌，燃烧的碎片还在不断坠落。火焰贪婪地舔舐着夜空，将周围的吊臂和货轮都染上了一层不祥的红光。
屏幕下方，鲜红的滚动字幕像伤口般醒目：
【突发新闻！自由城港区汽车旅馆发生剧烈爆炸！伤亡惨重！原因尚在调查！FBI证实有探员在行动中殉职！】
镜头拉近，捕捉到地面上一片狼藉：扭曲变形的FBI车辆残骸，盖着白布的担架被匆匆抬走，闪烁的警灯将救援人员脸上混杂着震惊、悲痛和愤怒的表情映照得光怪陆离。
汤米切牛排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刀叉依旧精准地落下、抬起。他叉起一块切好的牛肉，送入口中，慢慢咀嚼。腮帮的肌肉规律地运动着。他甚至还拿起餐巾，极其优雅地沾了沾嘴角根本不存在的油渍。
电视屏幕上，主持人悲痛的表情被放大，她的声音通过音响系统流淌出来，充满了职业性的震惊和沉痛：“…这无疑是一场巨大的悲剧！我们刚刚收到确认，在爆炸中殉职的探员中，包括自由城分局的资深探员约翰逊和他的小队成员…目前爆炸原因尚未明确，FBI总部已派遣特别调查组前往…”
汤米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深红色的酒液在杯中晃动，折射着头顶水晶灯的光芒，也映照着电视屏幕上那跳跃的、如同地狱入口般的火焰。他的棕色眼眸深处，平静得像暴风眼中心，没有一丝波澜。屏幕上的火光在他瞳孔里燃烧，却无法点燃任何名为情绪的东西。那火光，那死亡，那混乱，仿佛只是他晚餐时播放的、一部乏味纪录片的背景画面。
他放下酒杯，拿起银质的盐瓶，极其轻微地、在牛排上撒了一点点。动作从容不迫。
就在这时，餐厅厚重的橡木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丹尼尔的小脑袋探了进来。他穿着干净的睡衣睡裤，洗过澡的头发蓬松微卷，身上带着淡淡的儿童沐浴露的香气。他似乎是被电视的声音吸引，或者只是睡前想再来看一眼汤米。他踮着脚，蹑手蹑脚地溜进来，像只好奇的小猫，无声地蹭到长桌旁，躲在一张高大椅背的阴影里。
电视屏幕上，新闻画面还在反复播放着爆炸现场的惨烈景象和主持人沉痛的声音。丹尼尔仰着小脸，乌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他看不懂那些复杂的文字，也不太明白“殉职”、“爆炸”的具体含义，但他能感受到画面里传递出的那种巨大的混乱、破坏和悲伤。他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小手下意识地抓紧了椅背的边缘。
汤米仿佛完全没有察觉丹尼尔的存在。他专注于盘中的食物，偶尔抬眼瞥一下电视，眼神依旧是那种事不关己的漠然。
突然，新闻里一个词，像一颗尖锐的石子，猛地投进了丹尼尔懵懂的意识之湖。
“…叛徒…目前调查方向尚未排除内部泄密或背叛导致行动信息泄露的可能性…”主持人的声音透过音响传来，清晰无比。
“叛徒？”丹尼尔下意识地、轻轻地跟着念了出来。这个陌生的词，带着一种冰冷的、不祥的质感，钻进了他的耳朵。他记得这个词！就在今天下午，在汤米那间昏暗的书房外面，他听到恩里科爷爷低沉沙哑的声音，也提到了这个词！当时门没有关严，那冰冷的声音像蛇一样溜出来：“…那个叛徒卢森博格…和他的小崽子…”
丹尼尔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颤。他抬起头，乌黑的大眼睛不再是纯粹的懵懂，里面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恐惧。一种源自本能的、对巨大危险和未知黑暗的恐惧。他猛地看向餐桌主位那个高大的身影。
汤米正好用叉子叉起最后一块牛肉，优雅地送入口中。他细嚼慢咽，然后拿起餐巾，再次擦了擦嘴角。他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屏幕上还在燃烧的旅馆废墟，扫过主持人沉痛的脸。然后，他的视线，似乎漫不经心地、极其短暂地掠过躲在椅子阴影里的丹尼尔。
那目光没有任何停留，没有任何询问，甚至没有任何确认他存在的意味。只是一掠而过，如同扫过餐厅角落里的一件摆设。
丹尼尔却像被那道目光烫到，猛地缩回了椅背后面。小脸煞白，心脏在小小的胸膛里怦怦狂跳，几乎要撞出来。他不敢再看电视，不敢再看汤米。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转过身，像受惊的小兔子，用尽全身力气，悄无声息却又无比迅速地逃离了这间充满美食香气、水晶灯光和无声死亡画面的餐厅。
汤米仿佛毫无所觉。侍者无声地上前，撤走了空盘，换上了盛着精致甜点的骨瓷碟。一块淋着深色巧克力酱、点缀着鲜红树莓的熔岩蛋糕，在灯光下散发着诱人的甜腻气息。
汤米拿起小巧的银勺，勺尖轻轻戳破了蛋糕柔软的表层。粘稠、滚烫、如同岩浆般浓郁的巧克力酱瞬间流淌出来，覆盖在洁白的碟子上，那颜色，暗红近黑，像极了凝固的血液。
FBI总部，克劳福德的办公室。
这里如同刚刚经历了一场飓风的洗劫。文件像雪片一样撒了一地。一个被砸得屏幕碎裂、冒着青烟的平板电脑残骸躺在墙角。椅子翻倒在地。克劳福德像一头彻底陷入疯狂的受伤公牛，胸膛剧烈起伏，双目赤红，脖子上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他抓起桌上仅存的一个沉重的黄铜镇纸，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对面墙壁上挂着的巨大屏幕！
“砰——哗啦——！！！”
屏幕应声而碎！无数细小的玻璃碎片如同冰雹般四溅开来！原本定格在罪城新闻画面——汤米·维赛迪与市长微笑握手，背景是那座闪闪发光的“罪城良心”铜像——彻底变成了一个狰狞的、边缘参差不齐的黑洞。扭曲的铜像残影在碎裂的屏幕上晃动了几下，最终熄灭。
“叛徒！废物！狗娘养的！！”克劳福德的咆哮声嘶力竭，充满了血沫的味道，震得整个房间都在嗡嗡作响，“八条命！八条命啊！！就这么没了！连根毛都没捞着！就他妈听了个响！！维赛迪！！我操你祖宗十八代——！！！”
他的拳头狠狠砸在办公桌厚实的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指关节瞬间破皮，渗出血珠。
哈勃站在办公室门口，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插在风暴中的标枪。他身上的西装依旧一丝不苟，连领带都打得端端正正。只是他的脸色，苍白得如同刚从冷库里拖出来，嘴唇紧紧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细线。镜片后的眼睛，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神却异常地空洞、冰冷，仿佛灵魂已经被刚才那场惨烈的失败和屏幕上最后定格的维赛迪铜像彻底抽走。
他默默地看着克劳福德歇斯底里地发泄，看着墙壁上那个象征着彻底失败和耻辱的破碎黑洞。没有劝阻，没有安慰。只是当克劳福德因脱力而撑着桌面剧烈喘息时，哈勃才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机械的动作，抬手整了整自己本就无可挑剔的领带结。
他的手指冰凉。
总部打来的加密电话，在死寂的办公室里如同丧钟般响起。尖锐刺耳，不容拒绝。
维赛迪府邸，育儿室。
这里温暖、明亮，墙壁刷着柔和的淡蓝色，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角落里堆满了昂贵的玩具：电动火车轨道、遥控汽车、各种型号的乐高积木、毛绒玩偶…空气中残留着儿童沐浴露的甜香。
丹尼尔蜷缩在巨大的泰迪熊玩偶旁边。他没有哭。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微微发抖。电视上那冲天的火光、主持人沉痛的声音、还有那个冰冷的词——“叛徒”——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幼小的心脏，带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下午在书房外偷听到的恩里科的话，此刻无比清晰地在他脑中回响：“…那个叛徒肯…和他的小崽子…” 叛徒…爆炸…死亡…汤米平静的眼神…这一切碎片，在他混乱的小脑袋里疯狂旋转、碰撞。
他猛地抬起头，乌黑的大眼睛里不再是单纯的恐惧，而是多了一种懵懂的、被巨大黑暗冲击后的混乱和一丝…模仿的本能。他看到了地毯上散落的一套塑料玩具士兵。绿色的军装，戴着钢盔，端着步枪，栩栩如生。
丹尼尔爬过去，伸出小手，抓起其中一个士兵。他的小手很稳，没有颤抖。他低头看着士兵塑料制成的、涂着油彩的严肃脸庞。然后，他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小小的手指，以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异常专注的力道，死死地捏住了玩具士兵的头颅和肩膀的连接处。
他的眼神，空洞地聚焦在士兵的塑料脸上，里面翻涌着下午电视画面里的火光，餐厅里汤米漠然的眼神，还有恩里科那如同毒蛇吐信般冰冷的“叛徒”二字。
他咬着下唇，小脸绷得紧紧的。手指开始用力。
塑料玩具连接处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然后——
“咔吧！”
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在寂静温暖的育儿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玩具士兵的头颅，被硬生生地从身体上拧了下来。塑料断口粗糙，里面的连接轴芯扭曲变形。
丹尼尔捏着那个孤零零的塑料头颅，低头看着它空洞的眼睛。小小的胸膛起伏着，他张开嘴，用稚嫩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模仿的语调，清晰地吐出两个冰冷的字：
“叛徒。”
他把那个塑料头颅，随手扔在了地毯上，滚落在巨大的泰迪熊玩偶脚边。头颅空洞的眼睛，无神地望着天花板柔和的灯光。
丹尼尔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剩下的、那个失去了头颅的士兵身体。
育儿室温暖的灯光，柔和地洒在他蓬松的卷发上，也洒在他手中那具无头的玩具士兵残躯上。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