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盛顿FBI总部大楼里那股熟悉的消毒水和焦虑混合的味道,在第二天清晨显得格外刺鼻。哈勃推开克劳福德办公室的门,里面空无一人。
桌面一片狼藉,比他昨天离开时更甚。破碎的屏幕残骸还在地上,文件像被轰炸过一样散落各处。烟灰缸满得溢出来,空气里凝固着隔夜的烟草焦油味和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哈勃的目光扫过翻倒的椅子,最终停留在办公桌一角——那里原本放着一个廉价的塑料相框,里面是克劳福德和他妻子、女儿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游乐园的合影。现在,相框不见了。
哈勃的心猛地一沉。他太了解霍华德·克劳福德了。那头被逼到绝境的公牛,眼里只剩下血红的复仇。他快步走到办公桌前,手指在凌乱的文件中翻找,迅速拨通了克劳福德家里的电话。漫长的等待音后,一个疲惫而带着哭腔的女声传来。
“克劳福德夫人?我是罗伯特·哈勃。霍华德在吗?”
电话那头传来压抑的啜泣和深吸气的声音:“罗伯特…他…他昨晚就走了。像疯了一样…收拾了一个小包…说要去‘结束这一切’…我拦不住他…他订了去罪城的机票…最后一班…”
哈勃握着听筒的手指关节瞬间发白。最坏的情况发生了。正义之军的核心成员,被愤怒和悲痛烧光了理智,孤身一人,赤手空拳,跳进了鲨鱼环伺的罪恶之海。这不是调查,不是抓捕,这是自杀式的玩命。
“我知道了,夫人。您保重。”哈勃的声音异常干涩,他挂断了电话,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窜上脊椎。他望向窗外,华盛顿灰蒙蒙的天空下,城市刚刚苏醒。而几千公里外的罪城,阳光正烈,霓虹初燃,等待着吞噬又一个祭品。
罪城国际机场的航站楼,巨大的玻璃幕墙将午后的阳光过滤得炫目而滚烫。空调嗡嗡作响,混合着免税店香水、快餐油脂和无数旅客汗液的复杂气味。霍华德·克劳福德混在拖着行李箱、戴着遮阳帽和夸张墨镜的人流中,像一个被生活压垮了脊梁的中年游客。
他穿着一件在机场商店临时买的、印着俗气棕榈树图案的廉价化纤衬衫,领口松垮。下身是一条洗得发白的卡其色短裤,露出肌肉虬结但布满汗毛的小腿。脚上是一双笨重的、不太合脚的新运动鞋。一个不起眼的单肩帆布包斜挎在身上。他刻意微驼着背,眼神茫然地扫视着指示牌,努力模仿着周围那些被长途飞行和时差折磨得麻木的旅客神态。只有紧抿的嘴角和偶尔扫过人群深处时、那鹰隼般一闪而过的锐利眼神,泄露着这具躯壳下沸腾的岩浆。
机场外,湿热的海风裹挟着罪城特有的气息——咸腥、尾气、隐约的垃圾腐臭和棕榈树的甜腻——扑面而来。克劳福德拦下了一辆黄色的出租车。车子有些年头了,皮革座椅在烈日下散发着淡淡的霉味和清洁剂的混合气息。
“先生去哪?”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拉丁裔男人,头发油腻地贴在额头上,眼睛在反光镜里打量着他。
“呃…市中心,随便找家干净的旅馆就行。别太贵。”克劳福德故意让声音带着点外地口音的含糊,身体陷进并不舒适的座椅里,目光投向窗外。
车子汇入机场高速的车流。罪城在眼前展开。阳光毒辣,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过度曝光的、虚假的金色。路边的棕榈树高大挺拔,叶子在热风中懒洋洋地摆动。巨大的霓虹灯牌在白天也毫不收敛地闪烁着,推销着脱衣舞俱乐部、赌场、快餐和租车服务。颜色饱和得刺眼:粉红、翠绿、艳紫、电光蓝…像打翻了的荧光颜料桶。建筑风格混杂而张扬,装饰艺术风格的老楼旁边可能就杵着一栋贴着反光玻璃幕墙的现代怪物。路边偶尔能看到穿着清凉比基尼的女郎广告牌,笑容灿烂得毫无灵魂。
色调鲜亮柔和?克劳福德心里冷笑。这光鲜亮丽的外皮下,每一寸都浸透了血和毒品的污垢。车窗外的景象飞掠而过,如同快速翻动的、对比度被调到最高的荧光明信片——虚假、浮夸、充满诱惑,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甜腻腐朽感。
司机打开了收音机,里面流淌出节奏感强烈的拉丁音乐,混杂着主持人聒噪的广告:“…维赛迪船厂新码头落成,创造本地就业新高峰!…小海地社区中心本周免费食物发放时间…”
克劳福德闭了闭眼,强迫自己放松紧绷的肩膀,像个真正的疲惫游客一样瘫坐着。他需要融入,需要时间观察,需要找到那个该死的铜像,需要…机会。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帆布包的粗糙布料,里面硬邦邦的,是一把上了膛的、没有任何注册信息的点45手枪。
车子驶入市区,喧嚣声浪更高。肌肉车的引擎轰鸣震耳欲聋,音响低音炮捶打着路面。出租车在一个路口等红灯时,克劳福德的目光被路边一个巨大的电子广告牌吸引。上面正在播放新闻片段:汤米·维赛迪穿着剪裁完美的浅色亚麻西装,戴着墨镜,正微笑着与一个穿着花衬衫的本地官员共同为一艘崭新的豪华游艇剪彩。背景是碧海蓝天,阳光灿烂。画面下方打出一行字:“维赛迪先生——引领罪城走向繁荣!”
克劳福德胃里一阵翻涌,几乎要吐出来。他猛地别开脸。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出租车内侧车门下方,靠近门锁的位置,贴着一个不起眼的圆形标志:一个抽象的黄色“K”字母,环绕着“考夫曼出租车行”(Kaufman Cabs)的字样。
考夫曼…考夫曼…克劳福德的记忆深处某个角落被触动。这个名字…在厚厚的维赛迪家族资产调查报告里出现过!小海地…出租车行…移动的耳目!
一股寒意瞬间窜上克劳福德的脊背。他伪装得再像,也改变不了他身上那股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气息——长期熬夜的疲惫,深入骨髓的警惕,还有那股只有执法者才有的、审视一切的眼神。普通人可能忽略,但对于一个常年为黑帮开车、在灰色地带谋生、时刻需要保持警觉的出租车司机来说,这种细微的差别,就像鲨鱼嗅到了几公里外的血腥味。
司机似乎毫无所觉,依旧跟着音乐轻轻晃着脑袋。车子停在了一家看起来还算体面的中档连锁酒店门口。“到了,先生。‘棕榈海岸’,干净,价格合适。”
克劳福德付了钱,多给了几块钱小费,努力挤出一个疲惫的笑容:“谢了。”他推门下车,拎起帆布包,走向酒店旋转门。
出租车没有立刻开走。司机看着那个穿着廉价花衬衫、背影却异常紧绷的“游客”消失在酒店大堂里,脸上的轻松表情瞬间褪去,变得精明而警惕。他迅速拿起仪表盘上一个伪装成普通对讲机的设备,按下通话键,声音压得很低:
“调度中心,我是‘黄蜂’。刚送一个‘生面孔’到棕榈海岸酒店。男的,白人,四十多岁,身高六英尺左右,体格健壮,像当过兵的。穿着新买的旅游垃圾,但眼神…不对。汗味里带着警局咖啡的馊味和火药渣子气。操外地口音,但装得太刻意。感觉…像是条子上岸了,而且是条带着牙的疯狗。车牌号记下了。”
对讲机那头沉默了一秒,传来一个毫无感情的声音:“收到,‘黄蜂’。继续巡街。信息已记录。”
***
维赛迪府邸,书房。
午后的阳光被深色天鹅绒窗帘过滤成昏暗的光线。巨大的橡木书桌上没有文件,只摆着一个精致的国际象棋棋盘。黑檀木和白枫木的棋子打磨得温润如玉,在幽光中静立。
汤米·维赛迪坐在棋盘一侧,穿着熨帖的黑色丝质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他一手支着下颌,另一只手拈着一枚黑色的“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棋子冰冷的顶部。他的目光落在棋盘上,却似乎穿透了那些木质棋子,落在更远的地方。
丹尼尔坐在他对面高高的椅子上,小短腿够不着地,悬在半空轻轻晃着。他穿着小号的背带裤和白衬衫,头发被米兰达精心梳理过,卷曲的黑发柔顺地贴在额角。他正皱着眉头,肉乎乎的小手紧张地抓着自己这边的一枚白色“兵”,乌黑的大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棋盘,小嘴微微撅着,似乎在思考一个极其重大的决定。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他浓密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古老的座钟发出单调的滴答声。
“该你了。”汤米的声音低沉,打破了寂静。他没有看丹尼尔,目光依旧停留在棋盘中央。
丹尼尔的小手动了动,犹豫着把那枚白兵往前推了一格。他抬起头,紧张又带着点期待地看着汤米。
汤米几乎没有任何停顿,手中的黑“车”划过一个精准的直线,“嗒”的一声,清脆地落在棋盘上,直接吃掉了丹尼尔刚刚移动的那枚白兵。动作干脆利落,毫无怜悯。
丹尼尔的小脸瞬间垮了下来,失望地“啊”了一声,小肩膀也耷拉下去。他看看自己少了一个兵的阵营,又看看汤米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小嘴委屈地瘪了瘪,但没哭。
就在这时,书房厚重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恩里科如同影子般滑了进来,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走到书桌旁,微微躬身,声音压得极低,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教父。考夫曼(Kaufman Cabs)那边传话过来。‘黄蜂’报告,一小时前,在棕榈海岸酒店,放下一个‘生面孔’。”恩里科语速平缓,内容却如同精确的简报,“男性,白人,四十余岁,体格健壮,有军旅痕迹。着装刻意游客化,新购廉价品。眼神警惕,汗味含硝烟反应及警局特征。操外地口音但显伪装。评估:极可能为执法者,状态…危险。”
汤米捏着那枚刚刚吃掉白兵的黑“车”,在指尖缓缓转动。棋子光滑的表面反射着幽暗的光。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甚至连一丝肌肉的牵动都没有。棕色眼眸深处,平静得像暴风眼中心。
丹尼尔似乎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变化,他停止了委屈,乌黑的大眼睛好奇地在汤米和恩里科之间来回转动,带着孩童特有的、对成人世界秘密的懵懂探知欲。
“棕榈海岸…”汤米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而平稳,像是在确认一个地址,又像是在咀嚼一个名字。“名字?”
“登记用的是‘约翰·史密斯’(John Smith)。典型假名。”恩里科立刻回答。
汤米的目光终于从棋盘上抬起,极其短暂地掠过恩里科苍老的面容,然后落回棋盘上,仿佛那盘棋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他随意地将手中的黑“车”放回原位,仿佛刚才那凌厉的一击从未发生。
“知道了。”汤米的声音平淡无波,“让‘清洁组’去打个招呼。送瓶好酒过去,欢迎一下我们的…‘客人’。要最好的‘年份’。”
“是,教父。”恩里科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冰冷光芒。他微微躬身,像来时一样,无声地退出了书房。
书房里恢复了寂静。汤米重新看向棋盘,似乎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日常杂务。他伸出修长的手指,点了点丹尼尔面前剩下的棋子:“继续。到你了。”
丹尼尔还沉浸在刚才听到的“棕榈海岸”、“约翰·史密斯”、“好酒”这些对他而言神秘又刺激的词语里,小脸上带着困惑和残留的好奇。他心不在焉地抓起一枚白“马”,犹豫着该往哪里跳。
汤米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丹尼尔瞬间回过神来。他甩甩小脑袋,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黑白格子上,小手笨拙地移动着“马”。
汤米看着丹尼尔稚嫩的、试图模仿大人专注思考的侧脸,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短暂,如同刀锋掠过冰面。
窗外的罪城,阳光依旧灿烂,霓虹开始次第点亮。一张无形的、致命的网,已经悄无声息地撒向了棕榈海岸酒店那个名为“约翰·史密斯”的房间。而网中央的猎手,正悠闲地教导着他的“卷毛小狗”,如何在六十四格的黑白世界里,优雅而冷酷地…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