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局

“棕榈海岸”酒店的廉价房间，弥漫着消毒水和陈年地毯的霉味。霍华德·克劳福德像一头困在铁笼里的受伤野兽，焦躁地在狭窄的空间里踱步。廉价化纤衬衫的领口被他扯得更开，汗水浸湿了后背，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他透过薄薄的、带着污渍的窗帘缝隙，死死盯着楼下街道。车流，游客，穿着花哨衬衫的小贩推着冰激凌车…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正常得让他头皮发麻。

考夫曼出租车行！那个该死的标志像烙印一样烫在他脑子里。他暴露了。从踏入出租车那一刻，不，可能从下飞机起，他就已经暴露在维赛迪家族无处不在的眼睛之下。这里不是战场，是蜘蛛网的中心，而他成了那只愚蠢地撞上来的飞虫。愤怒和挫败感像毒藤般缠绕着他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窒息的痛楚。八条人命！八条！他不能就这么干等着被蜘蛛吃掉！

他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房间。简陋的床头柜，嗡嗡作响的老旧空调，一台画面闪烁的破电视…没有武器，没有支援，只有帆布包里那把冰冷的点45手枪。他需要情报，需要突破口，需要…搅动这潭死水！

他抓起酒店房间那部塑料感十足的电话，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凭着记忆，拨通了罗伯特·哈勃留下的一个紧急联络加密号码。线路接通了，短暂的电子干扰噪音后，哈勃那刻意压低、但依旧冷静的声音传来：

“霍华德？位置？安全？”

“安全个屁！”克劳福德的声音像砂纸摩擦，压抑着咆哮，“我他妈在蜘蛛网里！出租车行是维赛迪的！他们知道我来了！‘棕榈海岸’！房间217！”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哈勃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急促：“该死！听着，霍华德，立刻离开那里！换地方！别用任何登记过的交通工具！步行！找人多的地方！我马上…”

“没时间了！”克劳福德粗暴地打断他，“给我东西！任何能撕开这狗娘养的口子的东西！线人！据点！最近的交易点！什么都行！我不能像耗子一样躲着！”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哈勃显然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一个名字，带着无奈和风险，从加密线路那头传来：

“线报等级C…未完全核实…目标代号‘小虾米’（Shrimpy）。活跃区域：小海地-小哈瓦那自然公园西侧边缘，靠近废弃的‘海螺’游乐场入口。时间：通常黄昏后。交易物：低纯度‘樱桃’（Cherry Popper - 指代毒品）…可能是维赛迪底层分销链的一环。风险极高！霍华德，我再说一遍，立刻撤…”

克劳福德没等他说完，直接撂了电话。线人等级C？未核实？风险极高？现在这些词对他而言，就像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不管它是否朽烂。他需要动静！需要鲜血！需要让汤米·维赛迪知道，他霍华德·克劳福德，不是来旅游的！

他抓起帆布包，检查了一下枪械，深吸一口气，像即将扑向猎物的野兽，拉开了房门。

维赛迪府邸，俯瞰海湾的露台。

暮色四合，海风带着咸腥的凉意吹拂着。汤米·维赛迪斜靠在一张宽大的藤编躺椅里，身上随意地披着一件深蓝色的丝质睡袍。他手里端着一杯琥珀色的单一麦芽威士忌，冰块在杯中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他望着远处罪城渐次亮起的霓虹星河，眼神平静得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

恩里科无声地走近，像一道移动的影子。他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屏幕上显示着一张动态城市地图，一个微小的红点正在小海地-小哈瓦那自然公园区域缓慢移动。

“教父。‘客人’出笼了。”恩里科的声音沙哑低沉，“离开‘棕榈海岸’，步行。路线…正朝‘海螺’游乐场方向移动。”

汤米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他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小虾米’在位置了？”

“在。按‘清洁组’的指令，今天给他的货…加了点特别的‘樱桃酱’。”恩里科平板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毒蛇般的阴冷。

“嗯。”汤米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应和。他放下酒杯，从睡袍口袋里摸出一个精致的银质雪茄盒。打开，取出一支粗大的蒙特克里斯托。雪茄剪发出清脆的“咔哒”声。他点燃雪茄，深深吸了一口，浓郁的烟雾在微凉的晚风中缓缓升腾、盘旋，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让他转。”汤米的声音透过烟雾传来，低沉，平静，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慵懒，“让他好好看看。”

他吐出一口悠长的烟圈，目光投向露台下方巨大的、被精心打理的花园。昏黄的地灯勾勒出棕榈树和热带花卉的轮廓。在花园中央的喷泉旁，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蹲在那里。

丹尼尔穿着小睡衣睡裤，光着脚丫，正用小树枝拨弄着喷泉池边光滑的鹅卵石，试图把一块特别圆的石头推进水里，溅起小小的水花。米兰达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目光温柔又带着一丝警惕地看着他。丹尼尔似乎玩得很专注，小小的脸上带着认真的表情，偶尔会因为石头成功入水而发出低低的、满足的咯咯笑声。那蓬松的自然卷在灯光下泛着柔软的光泽。

汤米的目光在那个小小的身影上停留了片刻。烟雾缭绕中，他深棕色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温情，只有一片深沉的漠然，如同在观察花园里一件会动的装饰品。

“公园那边，”汤米的声音再次响起，是对恩里科说的，目光却依旧落在花园里，“‘清洁组’离远点。别吓着我们的‘客人’。让他…自由发挥。”

“是，教父。”恩里科心领神会，在平板上快速输入指令。地图上的红点周围，代表“清洁组”的几个蓝色光点，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开了一段距离。

小海地-小哈瓦那自然公园。

夕阳最后的余晖给这座崭新的公园涂上了一层虚假的金色。精心修剪的草坪，整齐的步道，供孩子玩耍的彩色塑胶场地，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公园西侧，与这份“美好”格格不入的，是紧挨着的一片荒芜区域——废弃的“海螺”游乐场。锈迹斑斑、油漆剥落的旋转木马骨架像怪物的残骸，扭曲的碰碰车轨道淹没在荒草中，巨大的海螺造型滑梯只剩下半截，空洞的入口如同张开的巨口，散发着衰败和危险的气息。

克劳福德像个迷路的醉汉，脚步虚浮地在这片荒芜的边缘徘徊。他紧握着帆布包带子的手心里全是冷汗。暮色越来越深，公园里散步的人渐渐稀少。他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每一个阴影角落。神经绷紧到了极限，每一个风吹草动都让他肌肉紧绷，几乎要拔出枪来。

来了。

一个瘦小、佝偻的身影，像老鼠一样从一丛茂密的芭蕉树后钻了出来。穿着洗得发白的破T恤，牛仔裤膝盖处磨破了洞。他眼神躲闪，不停地东张西望，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不起眼的、皱巴巴的牛皮纸袋。

“‘小虾米’？”克劳福德压低声音，带着浓重的威胁意味，从阴影里靠了过去。

瘦小的男人吓得一哆嗦，差点把手里的纸袋扔了。他惊恐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克劳福德，这个穿着廉价花衬衫却眼神像刀子一样的壮汉。“你…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少废话！”克劳福德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巨大的力量几乎把瘦小男人提离地面。他凑近对方惊恐的脸，压低声音嘶吼，唾沫星子喷了对方一脸，“货呢？‘樱桃’！拿出来！”

“放…放开我！有…有！”‘小虾米’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把那个皱巴巴的牛皮纸袋塞到克劳福德手里，“都…都在这里了！钱…钱呢？”

克劳福德夺过纸袋，入手沉甸甸的，里面似乎有好几包东西。他顾不上看，也根本没打算付钱。他松开手，把‘小虾米’像扔垃圾一样搡开，低吼道：“滚！不想死就立刻消失！”

‘小虾米’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钻进荒草深处，瞬间没了踪影。

克劳福德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冲上头顶。他成功了！他拿到了！维赛迪家族交易的铁证！就在他手里！他迅速闪身躲进一个巨大的、锈蚀的碰碰车残骸后面，背靠着冰冷扭曲的金属，手指颤抖着撕开了牛皮纸袋。

里面是几个用透明塑料袋密封的…东西。粉红色的，粘稠的，看起来像是…草莓果酱？或者某种廉价的冰淇淋浇头？还散发着一股甜腻得发齁的…樱桃香精的味道？

克劳福德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手里的东西。他用力捏了捏其中一个袋子，粘稠的粉红色物质从破口处挤了出来，沾了他一手，那股廉价的、工业合成的樱桃味更浓了。

陷阱！

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瞬间击穿了他的大脑！他被耍了！像猴子一样被耍得团团转！维赛迪知道他来了，知道他想要什么，然后像逗弄一条饿狗一样，扔给他一袋狗屁不是的垃圾！

极度的羞辱和暴怒瞬间冲垮了克劳福德仅存的理智！他猛地从碰碰车残骸后站起，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狂狮，双眼赤红，对着空旷、死寂的废弃游乐场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维赛迪——！！！你他妈给我滚出来——！！！”

吼声在扭曲的金属骨架和荒草间回荡，撞在破败的海螺滑梯上，发出空洞的回音，然后被更广大的暮色和远处公园的“和谐”背景音无情地吞噬。没有任何回应。只有几只被惊起的乌鸦，扑棱着翅膀，发出难听的聒噪，飞向远处那座在公园中心广场上、被景观灯照得熠熠生辉的“罪城良心”铜像。

克劳福德胸膛剧烈起伏，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滴着粉红色粘液的破纸袋，甜腻的樱桃香精味混合着他身上浓烈的汗味和硝烟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荒诞到极致的气息。他像一尊凝固的、失败的复仇雕像，矗立在废墟的阴影里。

维赛迪府邸露台。

汤米·维赛迪指尖的雪茄，积了长长的一截灰白色烟灰。他没有弹掉，只是任由它弯曲、悬垂，在晚风中微微颤抖，仿佛随时会断裂坠落。

恩里科手中的平板屏幕一角，一个小小的窗口无声地播放着实时画面：废弃的“海螺”游乐场，一个模糊但狂怒的身影在暮色中对着空气咆哮。画面没有声音，但那份暴怒和绝望，透过扭曲的影像清晰地传递出来。

汤米的目光从花园喷泉边那个无忧无虑玩水的小小身影上移开，极其短暂地瞥了一眼平板屏幕上那个咆哮的剪影。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那不是笑，更像是猛兽看到猎物在陷阱中徒劳挣扎时，露出的残酷满足。

他抬起手，用食指的指尖，极其随意地、轻轻一弹。

“啪嗒。”

那截长长的、弯曲的雪茄灰烬，终于不堪重负，从烟体上断裂开来，悄无声息地坠落，掉在露台光洁的石板地上，摔得粉碎，化作一小撮微不足道的灰白色尘埃。晚风吹过，连这点痕迹也迅速消散无踪。

汤米的目光重新投向远方。罪城的霓虹星河，正迎来它最璀璨、最虚假、也最致命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