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兽之围

罪城的阳光，永远带着一种廉价的、过度曝光的质感，像一层厚厚的糖霜，涂抹在城市的每一处伤口上。霍华德·克劳福德穿着那件愈发显得滑稽的棕榈树花衬衫，像一具行尸走肉，在灼热的人行道上拖着脚步。帆布包沉甸甸地坠在肩上，里面那把点45手枪的冰冷触感，是此刻唯一真实的东西。

“海螺”游乐场的耻辱像滚烫的烙铁，在他灵魂深处滋滋作响。粉红色的粘液早已蹭在裤子上干涸，留下可笑的污渍，那甜腻到令人作呕的樱桃香精味似乎已渗入他的皮肤，挥之不去。他被耍了。像个三流喜剧里的小丑。维赛迪把他当成了什么？一个用来解闷的、会叫唤的玩具？

愤怒没有熄灭，反而在极致的羞辱中淬炼得更加冰冷、更加致命。它不再像失控的野火，而是变成了深埋在冰川下的熔岩。他需要目标。一个真正有价值的目标。一个能让维赛迪痛一下的目标。

他的脚步不知不觉偏离了游客扎堆的海滩，拐进了小海地边缘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这里虽然也被纳入了“维赛迪关怀”计划，整齐的淡黄色平房取代了过去的铁皮棚，但空气里依然飘荡着廉价烟草、油炸食物和隐约的紧张感。街角停着一辆被涂鸦覆盖的废弃汽车，几个眼神警惕的少年蹲在阴影里，用带着浓厚海地口音的克里奥尔语低声交谈着。克劳福德身上那股格格不入的气息立刻引来了几道毫不掩饰的审视目光。

他无视那些目光，锐利的视线像探针一样扫视着街道。然后，他的目光钉在了一个地方。

斜对面，一家不起眼的社区便利店门口，停着一辆崭新的、涂装得花里胡哨的厢式货车。车身上喷着巨大的、色彩鲜艳的冰淇淋图案——一个咧着嘴笑的巨大樱桃，旁边是卡通化的波浪线和“樱桃冰淇淋厂 - 酷暑特供！”的广告语。车子看起来刚刚熄火，司机位置上没人。

克劳福德的心脏猛地一跳。樱桃冰淇淋厂（Cherry Popper Ice Cream Factory）！维赛迪家族资产地图上的一个深色标记！甜蜜的伪装下，是“特殊添加剂”的完美混合点！这辆“酷暑特供”车…就是那些底盘带着磁吸式夹层、在城市里幽灵般穿行的移动运毒车之一！

机会！

克劳福德立刻闪身躲进旁边一个堆满废弃纸箱的窄巷阴影里。他背靠着粗糙的砖墙，屏住呼吸，肾上腺素在血管里奔涌。他飞快地观察：便利店的门开了，一个穿着冰淇淋厂制服的胖子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个袋子，像是刚买了烟。他打着哈欠，慢悠悠地走向货车驾驶室。没有其他人。

就是现在！

克劳福德像一头蓄势已久的猎豹，猛地从阴影里窜出！动作迅捷得完全不像一个疲惫的“游客”。他几步就冲到货车副驾驶门边，在胖子司机刚拉开车门、一只脚还没踏进去的瞬间，他强壮的手臂如同铁钳般勒住了对方的脖子！另一只手闪电般掏出点45，冰冷的枪口狠狠顶在胖子油腻的后颈窝上！

“别动！别叫！FBI！”克劳福德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钢铁般的意志和冰冷的杀气，瞬间冻结了胖子所有的反抗意图。

胖子司机像被抽掉了骨头，瞬间瘫软，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惊恐气音，手里的袋子“啪嗒”掉在地上。他被克劳福德粗暴地推进驾驶室，自己也迅速挤了进去，“砰”地关上车门。

狭小的空间里充满了胖子惊恐的汗臭味和廉价香薰挂件的甜腻气味。克劳福德用枪死死顶着对方太阳穴，另一只手飞快地搜遍胖子全身，只摸到一个旧钱包和几枚硬币，没有任何武器。

“听着，废物，”克劳福德的声音如同冰锥，刺进胖子的耳膜，“想活命，就乖乖听话。开车！离开这里！现在！”

胖子司机浑身抖得像筛糠，牙齿咯咯作响，几乎握不住方向盘。在克劳福德枪口的威逼下，他哆哆嗦嗦地发动了车子，引擎发出一阵轰鸣。货车笨拙地驶离路边，汇入车流。

“去…去哪？”胖子带着哭腔问，汗水浸透了他的制服领口。

“往前开！离开小海地！”克劳福德命令道，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后视镜和前方。他需要时间！需要逼问！需要撬开这胖子的嘴，拿到这辆车运输路线的信息，或者更直接的，找到夹层里的货！这将是撕开维赛迪帝国铁幕的第一道口子！

车子在罪城午后慵懒而危险的车流中穿行。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前挡风玻璃，晃得人眼花。克劳福德的神经绷紧到了极限，汗水顺着鬓角流下。他必须快！

“说！这车的货在哪？夹层在哪？钥匙呢？！”克劳福德用枪管狠狠戳了一下胖子的肥肉。

“货…货…什么货？先生…我…我只是送冰淇淋的…”胖子哭丧着脸，语无伦次。

“放屁！”克劳福德低吼，眼中凶光毕露，“维赛迪的‘樱桃特供’！少他妈给我装蒜！夹层开关在哪？！”他的手指扣在扳机上，微微加力。

“我…我真不知道啊！先生！我只是个开车的！厂里给什么我就送什么…车子…车子就是普通的冷藏车啊！”胖子吓得魂飞魄散，方向盘都开始打晃。

克劳福德死死盯着胖子那张因为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那双眼睛里只有纯粹的、几乎要失禁的恐慌，不像是装的。难道…这真的只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底层送货工？他被耍了第二次？

一股冰冷的绝望混杂着暴怒再次涌上心头。他猛地揪住胖子的头发，把他的脑袋狠狠撞向方向盘！

“呜——！”刺耳的汽车喇叭声瞬间长鸣！划破了街道的平静！

与此同时，克劳福德眼角的余光瞥到后视镜里，一辆黑色的、没有任何标志的雪佛兰Suburban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车窗贴着深色的膜，像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

陷阱！又是陷阱！

克劳福德脑中警铃炸响！他瞬间明白了！这辆车，这个废物司机，都是诱饵！是故意抛出来让他咬钩的！维赛迪就在等他动手！等他暴露自己！

“FUCK！”克劳福德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怒吼！他不再犹豫，猛地推开被撞懵的胖子，扑向方向盘！他必须甩掉后面的尾巴！必须冲出去！

他粗暴地猛打方向盘，脚下将油门狠狠踩到底！冰淇淋货车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像一头笨拙的野兽，猛地冲向旁边的逆行车道！

刺耳的刹车声、愤怒的喇叭声瞬间响成一片！一辆正常行驶的红色跑车为了躲避，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尖锐的啸叫，车身失控地旋转着撞向路边的消防栓！

轰——！

巨大的水柱冲天而起！

混乱！彻底的混乱在街道上爆发！冰淇淋货车像喝醉了酒一样在车流中横冲直撞，后面那辆黑色的Suburban如同附骨之疽，紧追不舍！警笛声由远及近，迅速汇入这片喧嚣！

克劳福德死死抓着方向盘，指关节发白。他看着后视镜里越来越近的黑色巨兽，看着前方被混乱车流堵塞的道路，看着挡风玻璃外这座如同巨大旋转木马般光怪陆离、却将他牢牢困在其中的城市，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和荒谬感攫住了他。他像一只被粘在蛛网中央的飞虫，越是挣扎，缠绕的丝线就越紧。维赛迪在看着他。像看一场精心编排的、血腥的马戏。

维赛迪府邸，安静的育儿室。

阳光透过薄纱窗帘，在地毯上投下柔和的光斑。空气中飘散着蜡笔和干净织物的味道。丹尼尔坐在地毯中央，面前摊开着一本巨大的、色彩鲜艳的图画书。但他似乎并不感兴趣。

他身边散落着一套精致的、原木色的建筑积木。有方柱，有拱门，有尖顶。米兰达刚刚帮他搭好了一个小小的、像城堡一样的结构，看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

丹尼尔伸出小手，没有去碰那个小城堡，而是拿起了一块孤零零的、长长的拱形积木。他乌黑的大眼睛看着那块积木，眼神有些空洞，似乎在走神。小脑袋里不知道在想着什么。是喷泉边冰凉的石头？是汤米弹他脑门时那种古怪的感觉？还是昨天电视里那个不断旋转的、发出巨大声响的旋转木马？

他无意识地摆弄着那块拱形积木，小手指在光滑的木头上摩挲着。然后，他抬起头，看向不远处那个米兰达搭好的小积木城堡。城堡小小的，在阳光里投下更小的影子。

丹尼尔的小手动了。他拿着那块拱形积木，慢慢地、试探性地，伸向小城堡最底层的、一块支撑着整个结构的方形基座积木。

米兰达正低头整理着图画书，没有注意。

丹尼尔的小手停住了。他看了看手中的拱形积木，又看了看那块关键的基座积木。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懵懂好奇，也没有了昨晚面对玩具士兵时的冰冷模仿，只有一种纯粹的、孩童式的…探索？或者说，是一种对“如果…会怎样”的本能驱动。

他的小手，带着一种近乎专注的力道，将拱形积木坚硬的一端，轻轻抵在了那块基座积木的侧面。

然后，他吸了一口气，小手指猛地用力一推！

“哗啦——！”

一声清脆悦耳的、木头碰撞的声响。

那块作为地基的关键积木，被拱形积木毫不费力地推离了原位。失去了关键的支撑点，上面精巧堆叠的几块积木瞬间失去了平衡。小小的木质拱门歪斜着，塔楼摇晃了一下，然后整个小小的城堡结构，如同慢镜头般，优雅而无可挽回地倾塌下来。

方柱、拱门、尖顶…散落一地。

丹尼尔低下头，看着地毯上散乱的积木。倒塌的城堡就在他脚边。他小小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得意，没有懊悔，甚至没有惊讶。只有一片近乎空白的平静。他扔掉手中那块“肇事”的拱形积木，木块在地毯上滚了几圈，停了下来。

他伸出小手，随意地拨弄了一下脚边散落的一块三角形积木。积木翻了个身，棱角在阳光下闪着光。

育儿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遥远的城市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