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城下午的阳光,毒辣地炙烤着维赛迪府邸的花园。精心灌溉的草坪蒸腾出浓烈的青草气息,混合着热带花卉甜腻的香气,在热浪中沉甸甸地弥漫。丹尼尔蹲在巨大的喷泉池边,小手浸在冰凉的水流里,专注地追逐着几片漂浮的落叶。水珠溅在他卷曲的额发和脸颊上,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清凉。米兰达坐在不远处的树荫下,手里织着毛线,目光柔和地追随着他。
突然,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像闯入宁静油画的一把沾满污泥的刷子,粗暴地撕裂了花园的宁静。丹尼尔下意识地抬起头。
两个穿着深色工装裤、浑身散发着汗味和尘土气息的男人,像拖拽一袋沉重的垃圾,架着一个瘫软的人影,脚步踉跄地穿过草坪边缘的鹅卵石小径,直奔府邸后方那个偏僻的、被茂密藤蔓覆盖的工具房方向。被架着的那个人,丹尼尔认识!是经常开着那辆印有“K”字标志的黄色出租车,来府邸送东西或者接人的司机之一!他叫什么名字丹尼尔不知道,但记得那张总是带着讨好笑容的圆脸。此刻,那张脸惨白如纸,眼睛惊恐地圆睁着,嘴巴被肮脏的布条勒得死死的,只能发出绝望而沉闷的“呜呜”声。他的一条腿拖在地上,裤腿被磨破了,露出渗血的皮肉。
丹尼尔小小的身体瞬间僵住了。喷泉冰凉的水流还包裹着他的手指,却无法驱散那股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的、刺骨的寒意。他乌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钉在那个被拖行的司机脸上,看着那双因极致恐惧而几乎要凸出眼眶的眼睛,看着那徒劳挣扎却无法摆脱钳制的身体。
胃里猛地一阵翻江倒海!
“呕——”
毫无征兆地,丹尼尔猛地弯下腰,剧烈的干呕起来。小小的身体痉挛着,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涩的胆汁冲上喉咙,灼烧着食道。他控制不住地干呕着,眼泪鼻涕瞬间糊了一脸,小小的肩膀剧烈地耸动。冰凉的池水溅湿了他的前襟,混合着呕吐的酸液,一片狼藉。
米兰达惊呼一声,扔下毛线针,像母豹一样冲了过来。“天哪!丹尼尔!怎么了?宝贝!”她慌乱地拍着丹尼尔的后背,试图安抚他,声音里充满了惊恐和心疼。
工具房那扇厚重的木门被粗暴地拉开,发出刺耳的“吱嘎”声。两个男人像扔麻袋一样,将那个还在徒劳扭动的司机扔了进去。门随即被“砰”地一声狠狠关上,沉重的落锁声在寂静的花园里显得格外清晰、冰冷。那绝望的“呜呜”声瞬间被隔绝,仿佛从未存在过。
丹尼尔的干呕终于停歇下来,只剩下剧烈的喘息和无法控制的、断断续续的抽泣。他小小的身体瘫软在米兰达怀里,瑟瑟发抖,小脸埋在保姆的围裙里,沾满了眼泪、鼻涕和呕吐物的酸气。那双乌黑的大眼睛里,只剩下纯粹的、被巨大恐惧冻结的茫然。喷泉的水流依旧在欢快地流淌,阳光依旧灿烂,花园依旧美丽。但有什么东西,在刚才那短暂的、粗暴的几十秒里,被彻底打碎了。
维赛迪府邸,书房。
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隔绝了大部分阳光,只留下几缕金线切割着昏暗的空间。空气里漂浮着雪茄的陈香和威士忌的醇厚。汤米·维赛迪靠在高背皮椅里,双腿交叠搁在宽大的桃花心木办公桌上,昂贵的皮鞋鞋尖在昏暗中闪着冷硬的光泽。他手里端着一杯加冰的威士忌,冰块随着他手腕轻微的晃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对面墙上的巨大屏幕无声地播放着本地午间新闻。主持人妆容精致,嘴巴开合,背景画面是车水马龙的市区街道,一派繁荣景象。
恩里科如同影子般立在书桌旁,声音沙哑地汇报着,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考夫曼(Kaufman Cabs)司机,罗德里戈·门多萨。嘴巴不严实。昨天下午,向调度中心报告了‘黄蜂’(Wasp)发现的异常‘游客’信息后,晚上在‘快乐海豚’酒吧喝多了。跟几个码头工人吹牛,说‘有个FBI的疯狗被教父当猴耍,还帮我们处理了只多嘴的黄蜂’…细节说得有点多。今早被‘清洁组’请回来了。正在‘工具间’里进行‘入职再培训’。”
汤米的目光甚至没有从新闻画面上移开。他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琥珀色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灼热的暖流。屏幕上的新闻画面切换了:新任市长笑容满面地站在维赛迪联合大厦(Vercetti Consolidated Tower)门口,发表着关于“城市新气象”的演讲,背景墙上巨大的“V”字标志熠熠生辉。
“嗯。”汤米从鼻腔里哼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算是回应。他晃了晃酒杯,冰块叮当作响。“‘黄蜂’呢?”
“‘黄蜂’很规矩。今早正常交车,没提任何事。‘清洁组’确认过,他嘴很紧,知道什么该说,什么该烂在肚子里。”恩里科回答。
“那就留着。好用的工具,比一次性的垃圾强。”汤米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评价一件物品的耐用性。他的目光扫过新闻画面上市长身边那个西装革履、笑容矜持的家族律师代表。
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随即推开一条缝。老卢卡站在门口,背脊挺直如标枪,声音平稳无波:“维赛迪先生。丹尼尔少爷刚才在花园…身体突然不适。呕吐了。米兰达已经带他去清洗更衣。似乎…是被工具房那边的一点小动静惊扰到了。”
汤米端酒杯的手在空中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冰块碰撞的声音戛然而止。昏暗的光线下,他那双深棕色的眼睛微微眯起,锐利的光泽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他恢复如常,将酒杯送到唇边,又喝了一口。威士忌的辛辣似乎比刚才更浓烈了些。
“知道了。”汤米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目光重新落回新闻屏幕。画面已经切换到天气播报,主持人指着卫星云图,笑容灿烂地预报着未来几天罪城持续的晴朗好天气。
恩里科浑浊的老眼瞥了一眼门口的老卢卡,又迅速垂下。老卢卡微微躬身,无声地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短暂的沉默笼罩了昏暗的书房,只有新闻里天气预报的轻快背景音乐在流淌。
“一点小动静…”汤米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玩味的语调,像是在复述一个有趣的词语。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光滑的桌面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微不可闻的“笃笃”声。
“也好。”他抬起头,目光穿透昏暗,似乎投向门外育儿室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让他早点知道,花园里的喷泉和蝴蝶,是用什么浇灌出来的。这…也算是一种成长课程。”
笃。笃。笃。
指尖敲击桌面的声音,在寂静中如同微弱的丧钟。
***
育儿室。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试图掩盖掉刚才呕吐残留的微弱酸气。丹尼尔被米兰达洗得干干净净,换上了柔软干燥的新睡衣,小脸依旧苍白,眼睑有些红肿,是刚才哭过的痕迹。他蜷缩在巨大的泰迪熊旁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柔软的企鹅玩偶,小小的身体偶尔还会不自觉地轻颤一下,像惊悸未平。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房间中央的地毯上。那里,散落着他之前推倒的积木城堡的残骸。方柱、拱门、尖顶…凌乱地堆叠着,像经历了一场微型地震。
米兰达心疼地看着他,端来一杯温热的牛奶,轻声细语地哄着:“喝点牛奶,宝贝?暖暖胃就好了,不怕不怕…”
丹尼尔没有反应,只是把小脸更深地埋进企鹅玩偶毛茸茸的身体里。
米兰达叹了口气,放下牛奶杯,拿起旁边的吸尘器,准备清理一下地毯。她按下开关,吸尘器发出低沉的嗡鸣。
这持续的、带着轻微震动的噪音,似乎将丹尼尔从某种凝滞的状态中唤醒了一些。他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乌黑的大眼睛缓缓聚焦,最终落在了地毯上那片散乱的积木上。
他抱着企鹅玩偶,慢慢坐直了身体。眼神依旧有些空洞,但不再是纯粹的恐惧茫然,多了一丝…麻木?或者说,是一种被巨大冲击后,本能地寻求秩序和掌控的渴望?
他伸出小手,不是去拿企鹅玩偶,而是伸向了离他最近的一块方形的、作为基座的积木。小小的手指触碰到冰凉光滑的木头表面。
他拿起那块积木,放在面前干净的地毯上。动作很慢,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然后,他又拿起另一块方柱,小心地、稳稳地,叠放在第一块积木上面。
米兰达关掉了吸尘器,惊讶地看着他。
丹尼尔没有理会。他的小脸紧绷着,嘴唇抿成一条细线,眼神专注地盯着手中的积木和正在重建的、微小的地基。他一块,又一块地拿起散落的积木。方柱,拱门…他的小手很稳,没有颤抖。他不再像之前那样随意堆叠,而是异常认真地尝试着复原米兰达之前搭的那个城堡结构,甚至…似乎比米兰达搭得更加对称、更加稳固。
他拿起最后一块小小的尖顶积木,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将它稳稳地安放在刚刚搭好的塔楼顶端。
一个小小的、完整的、比之前更加规整的积木城堡,重新矗立在地毯上。在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里,投下一个清晰而稳固的影子。
丹尼尔抱着他的企鹅玩偶,安静地看着这座重建的城堡。小小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喜悦,没有成就感。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像暴风雨过后的死寂湖面。
他伸出手指,不是去推倒它,而是极其轻微地、用指尖触碰了一下城堡最高处那块尖顶积木的棱角。
冰冷。坚硬。
米兰达看着丹尼尔安静的侧影,又看看那座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稳固的小小城堡,不知为何,心里涌起一股比刚才看到他呕吐时更深的寒意。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默默地拿起吸尘器,将吸口转向远离城堡的角落,按下了开关。
低沉的嗡鸣声再次响起,填补了育儿室的寂静。阳光透过窗户,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了地毯上那座摇摇欲坠、却又异常稳固的积木城堡,和城堡旁那个抱着企鹅玩偶、眼神空洞的男孩。
窗外的罪城,阳光依旧明媚。而在考夫曼出租车行的调度中心内部记录里,司机罗德里戈·门多萨的名字旁边,被标记了一个冰冷的符号,后面跟着一行小字:
“主动离职。联系方式失效。无后续派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