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盛顿杜勒斯国际机场的空气,带着一种与罪城截然不同的、冰冷的、消毒水混合着官僚气息的味道。霍华德·克劳福德走出来时,像一具刚从坟墓里刨出来的尸体。
那件印着棕榈树的廉价化纤衬衫皱得像一团腌菜,沾满了干涸的泥浆、油污和某种难以名状的暗色污渍。头发油腻板结,脸上覆盖着一层灰败的死气,深刻的皱纹里嵌着洗不掉的尘土。只有那双眼睛,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深处却不再是燃烧的怒火,而是一片死寂的、冰封的荒原。他背着一个同样肮脏的帆布包,脚步拖沓,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灌满了铅。
几个穿着深色西装、神情焦灼的探员立刻从等候区冲了过来,为首的正是罗伯特·哈勃。哈勃的脸色比克劳福德好不了多少,眼镜后的眼神充满了震惊、忧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快步上前,似乎想伸手扶住克劳福德摇摇欲坠的身体,或者急切地询问什么。
克劳福德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他的目光空洞地穿透人群,投向机场大厅冰冷的钢架穹顶。他干裂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种如同砂纸摩擦枯骨的、嘶哑到几乎无法辨识的声音:
“上亿美元。”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在几个探员心头。他们僵在原地,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困惑。“上亿美元”?这是什么意思?是维赛迪的财富?是行动的损失?还是…
克劳福德没有再吐露一个字。他像一台耗尽了所有燃料的破旧机器,无视了所有试图靠近和询问的人,只是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穿过惊愕的人群,走向机场出口。那股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混合着汗臭、硝烟、垃圾恶臭和深入骨髓的绝望气息,让周围的人下意识地避让开来,形成一条无声的通道。
哈勃看着克劳福德那仿佛被抽走了灵魂的背影消失在自动门外,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凝重到了极点。他挥了挥手,制止了还想追上去的下属。
“回总部。”哈勃的声音干涩而疲惫,“继续…正常调查工作。”
联邦调查局总部大楼,克劳福德那间如同风暴过境的办公室。
破碎的屏幕残骸还堆在墙角,文件像被轰炸过一样铺满地面。空气里凝固着隔夜的烟味、冷咖啡的馊味和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克劳福德没有开灯。他就那么坐在翻倒的椅子旁的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双腿蜷曲着。肮脏的帆布包扔在脚边。他手里没有酒,没有烟,只有一片死寂的黑暗和窗外城市渐次亮起的、冰冷的灯火映照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像一座正在风化的石雕,从下午坐到黄昏。那声嘶哑的“上亿美元”仿佛耗尽了他最后一丝生气。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哈勃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得相当严实的硬纸板箱。他打开了灯,惨白的荧光灯管照亮了满目狼藉和角落里那个如同活死人般的男人。
“霍华德,”哈勃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有你的包裹。跨州邮递。寄出地址…是罪城市长大楼。”他把箱子放在克劳福德脚边唯一一块还算干净的地板上。
克劳福德布满血丝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目光落在那个箱子上。市长大楼?维赛迪的另一个“合法”壳子?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冷的波动,如同深潭里泛起的死水涟漪,掠过他死寂的眼底。他没有动。
哈勃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随身携带的取证刀,动作利落地划开了纸箱的胶带。里面是厚厚的防震泡沫填充物。他小心地拨开泡沫,取出了里面的东西。
一个精致的、带有可拆卸底座的展示盒。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辆1:24比例的汽车模型。
当看清那模型的瞬间,哈勃的呼吸猛地一窒,瞳孔骤然收缩!他身后跟进来的两名探员也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霓虹渐变哑光车衣——海盐的蓝、酪乳的黄、刺眼的霓虹粉、剧毒般的荧光绿,在灯光下诡异地流动着光泽。宽体,凌厉如刀锋的前脸,镶嵌着放射状霓虹光芒的氙气大灯。引擎盖前端,那个金属质感的霓虹渐变“V”字标志,如同缩小版的恶魔烙印。金色的前侧唇、底盘扰流板,巨大的、如同机翼般的金色尾翼…每一个细节都精致到令人发指!剪刀门紧闭着,外侧那意大利语花体的“地狱火-滨海霓虹 - V.C.”清晰可见!
这完全就是那辆如同噩梦般烙印在他们记忆中的“地狱火-滨海霓虹”的完美复刻!连那份令人心悸的、混合着财富与暴力的压迫感,都透过这小小的模型传递了出来!
哈勃的手有些颤抖。他小心翼翼地拆开模型底座的固定,将模型拿了出来。入手沉重,质感冰冷坚硬,显然是金属和高级工程塑料制成。四个橡胶轮胎带着真实的减震悬挂效果。他尝试着轻轻按了一下车头。
“啪嗒。”
车头的大灯瞬间亮起!不是普通的白光,而是模拟了那妖异的霓虹光芒!蓝、黄、粉、绿交织变幻!
长按车头——
嗡…呜——!!!
一阵低沉、失真但极具穿透力的引擎轰鸣声猛地从模型内部响起!虽然音量不大,但那熟悉的、如同地狱磁石摩擦的嗡鸣声浪,瞬间撕裂了办公室的死寂!震得哈勃手指一麻,差点把模型摔了!
松开。轰鸣停止。
短促按压——
唰!
两道锐利的白色光柱(模拟远光灯)瞬间亮起!刺目无比!
哈勃强忍着内心的震撼和恶心,检查其他细节。剪刀门可以向上优雅地掀开,露出里面同样精细的、贴了深色膜的驾驶舱内饰。引擎盖和后盖也能打开,露出里面结构复杂的模型引擎和后备箱空间。底盘和尾翼甚至带有液压升降功能的小机关!
最后,哈勃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可拆卸的底座上。底座是沉重的黑色金属,打磨得光滑冰冷。在底座的侧面,用激光蚀刻着一行清晰无比、华丽的花体字:
罪城的良心
The Conscience of Vice City
和罪城自然公园里那座巨大的铜像底座上的刻字,一模一样!
一股冰冷的、混合着极致羞辱和荒谬感的怒火,如同高压下的岩浆,猛地冲破了克劳福德冰封的躯壳!那死寂的荒原瞬间被点燃!
“啊——!!!”
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撕裂般的咆哮从克劳福德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像一具被高压电击中的尸体,猛地从地板上弹了起来!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哈勃手中的车模,那里面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疯狂火焰!
“给我——!!!”他嘶吼着,声音沙哑破碎,带着血腥味,猛地扑向哈勃!
哈勃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但克劳福德的目标不是他。他布满青筋的大手,带着一股毁灭一切的狂暴力量,一把从哈勃手中夺过了那个精致的车模!他看也不看,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用尽全身的力气,如同摔碎一件世界上最肮脏、最邪恶的秽物,将车模连同那沉重的金属底座,朝着自己办公桌那厚实坚硬的桌角,狠狠地、抡圆了砸了下去!
“砰——!!!”
一声沉重得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
金属与硬木猛烈撞击!巨大的力道让整个沉重的实木办公桌都震动了一下!
哈勃和两名探员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仿佛预见到那昂贵脆弱的模型瞬间粉身碎骨的景象。
然而,预期的碎裂声并没有传来。
办公室里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
只有克劳福德粗重如同破风箱的喘息声,和那车模内部因剧烈撞击而发出的、短暂而混乱的电子嗡鸣杂音。
哈勃猛地睁开眼睛。
克劳福德还维持着抡砸的姿势,手臂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那个被砸落在地毯上的车模和底座。
底座歪在一边。但那个霓虹渐变的车模本身…竟然…完好无损!
它静静地躺在地毯上,甚至连一道划痕都没有!那诡异的霓虹渐变哑光车衣依旧光洁如新!宽体的线条依旧凌厉!金色的尾翼依旧嚣张地翘着!四个带着减震的橡胶轮胎稳稳地支撑着车身,甚至还在微微晃动!仿佛刚才那足以砸碎骨头的一击,对它来说只是一阵无关痛痒的微风!
克劳福德僵住了。他脸上的肌肉因为极致的愤怒和难以置信而扭曲、抽搐。他死死地盯着那个车模,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烧穿、熔化!他猛地弯腰,再次抓起车模,这次不再砸桌子,而是像疯了一样,用尽全身力气将它一次又一次地、疯狂地砸向冰冷坚硬的水磨石地面!
砰!砰!砰!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办公室里回荡,如同绝望的心跳!
“碎啊!给我碎——!!!”克劳福德一边砸,一边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唾沫星子混着汗水飞溅!
然而,每一次沉重的撞击,换来的只是地毯的凹陷和车模内部电子元件发出的短暂嗡鸣或灯光闪烁。那辆小小的“地狱火-滨海霓虹”,如同被施加了最恶毒的诅咒,坚固得令人绝望!霓虹车灯在撞击的瞬间闪烁不定,引擎模拟声发出断断续续的哀鸣,但车体本身——外壳、底盘、轮毂、尾翼——甚至连车漆都没有掉一块!那份坚固,带着一种绝对的、冰冷的、近乎神迹般的嘲讽!
砰!
克劳福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车模狠狠砸向墙壁!
车模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然后弹落在地毯上,滚了几圈,最终侧躺着停了下来。车头那妖异的霓虹灯,在撞击后竟然还顽强地亮了起来,闪烁着蓝、黄、粉、绿的光芒,像恶魔眨动的眼睛,无声地嘲笑着筋疲力尽的克劳福德。
克劳福德终于耗尽了所有力气。他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高大的身躯晃了晃,膝盖一软,“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地毯上。他双手撑着地面,头深深垂下,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喉咙里发出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汗水混合着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昂贵的地毯上,洇开深色的痕迹。他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的办公室里回荡,充满了彻底的、无力的绝望。
哈勃脸色惨白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个跪在地上崩溃的男人,看着地毯上那个闪烁着霓虹光芒、毫发无损的恶魔造物。他缓缓蹲下身,伸出手,不是去扶克劳福德,而是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沉重,捡起了那个滚落在克劳福德脚边的金属底座。
冰凉的金属触感刺痛了他的指尖。他翻过底座,目光落在侧面那行激光蚀刻的花体字上:
罪城的良心
The Conscience of Vice City
灯光下,这行字清晰、深刻、冰冷,如同烙印。
哈勃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抬头看向墙壁上那个巨大的、代表FBI的金色徽章,又低头看看手中这个带着无尽嘲讽的底座,再看看地毯上那个闪烁霓虹、坚不可摧的车模,以及跪在它面前彻底崩溃的克劳福德。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荒谬感和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办公室里只剩下克劳福德压抑的呜咽声,和那个侧躺在地毯上、依旧闪烁着诡异霓虹光芒的“良心”模型。
维赛迪府邸,安静的育儿室。
时间仿佛在这里流淌得格外缓慢。柔和的夜灯在地毯上投下温暖的光晕。空气中飘散着干净的织物和儿童沐浴露的淡淡香气。
丹尼尔坐在地毯中央。他面前,是那座他亲手重建的、稳固的积木城堡。方柱、拱门、尖顶,在灯光下投下清晰的影子。他怀里抱着那只柔软的企鹅玩偶。
他低着头,乌黑卷曲的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部分额头。小小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企鹅玩偶的绒毛,捻得很紧。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地毯上,落在那座稳固的城堡上,又似乎穿透了它们,落在某个遥远而冰冷的虚空。
他的小脸很平静,没有表情。只有那微微抿紧的嘴唇和过于专注、以至于显得有些空洞的眼神,泄露了一丝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重。窗外的罪城,霓虹依旧闪烁,将夜空染成一片虚假而繁华的红紫色。那光芒透过薄纱窗帘,在育儿室的墙壁上投下变幻的光斑,也映在丹尼尔乌黑的瞳孔深处。
他抱着企鹅玩偶,小小的身体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安静的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