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你而降

华盛顿FBI总部大楼，克劳福德那间如同被轰炸过的办公室，此刻却笼罩在一片诡异的死寂中。破碎的屏幕残骸依旧堆在墙角，文件散落一地，空气里凝固着隔夜的烟味、冷咖啡的馊味，还有一股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寒意。唯一的光源是角落里一台老式显像管电视机，屏幕上闪烁着雪花和色彩失真的画面，声音被刻意调得很低。

罗伯特·哈勃僵直地坐在翻倒的椅子旁，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如同被抽走了脊椎。他昂贵的西装皱巴巴的，领带歪斜，金丝眼镜后的双眼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眼神空洞地望着电视屏幕，瞳孔深处却是一片被彻底冰封的绝望。

电视里正在播放紧急插播的罪城新闻。画面剧烈摇晃，充斥着刺耳的警笛声、人群惊恐的尖叫和解说员语无伦次的惊呼。背景是那条著名的、此刻却如同灾难现场的大洋沙滩公路“绿色通道”。

镜头扫过：

被撞得面目全非、四轮朝天的红色保时捷928残骸，像一具被撕碎的钢铁尸体，浸泡在雨水、汽油和玻璃渣混合的污浊液体中。

陡峭的海岸悬崖边缘，扭曲的护栏和地面上那一道由汽油、橡胶和泥土混合而成的、滑腻刺鼻的黑色拖痕，如同恶魔爬行留下的印记。

漆黑的海面上，只有翻滚的白色浪花和一圈在远处灯光下反射着诡异七彩光泽的油污带。没有任何车辆的踪影。 最刺眼的画面：汤米·维赛迪。他站在悬崖边缘，深蓝色的丝质衬衫被撕裂，沾满了泥泞、油污和暗色的污迹（不知是血还是海藻）。精心打理的蓬巴杜发型凌乱不堪，湿漉漉地贴在额角。那张永远平静无波的脸，此刻如同被打破的冰面，清晰地刻印着震惊、狼狈，以及一种被彻底激怒后的、原始的凶狠！他棕色的眼睛死死盯着镜头，或者说是盯着镜头后面那个被押走的人，眼神如同淬毒的匕首，穿透模糊的电视信号，狠狠扎在每一个观看者的心上！

紧接着的画面：几个穿着维赛迪安保制服（考夫曼出租车行标志清晰可见）的壮汉，粗暴地架着一个浑身是血、如同破布娃娃般的人影——霍华德·克劳福德。他的脸糊满了血污和油泥，一只眼睛肿得完全看不见，另一只眼睛茫然地半睁着，一条腿以怪异的角度拖在地上。他被塞进一辆没有任何标志的黑色厢式货车后座，车门重重关上，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窥探。

解说员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难以置信的袭击！就在‘四海兄弟’车会高潮迭起之际！一名身份不明的疯狂袭击者，驾驶抢来的保时捷，悍然冲入维赛迪控股集团专属的‘绿色通道’，以自杀式袭击撞向维赛迪先生的座驾！价值连城、全球唯一的‘地狱火-滨海霓虹’超级跑车失控坠海！维赛迪先生本人惊险逃生，据现场目击者称仅受轻伤！袭击者已被维赛迪安保控制，身份及动机尚在调查中…这无疑是针对维赛迪先生和罪城良好秩序的恐怖袭击…”

哈勃看着屏幕上克劳福德那张被血污彻底覆盖、眼神空洞的脸被塞进黑暗的车厢。看着汤米·维赛迪站在悬崖边，那混合着狼狈与凶狠的眼神。看着海面上那片无声扩散的油污带，吞噬了那辆如同霓虹恶魔的钢铁造物。

“永远…回不来了…”哈勃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不是猜测，是冰冷的陈述。他太了解汤米·维赛迪的眼神了。那种凶狠，不是冲动的愤怒，而是猛兽被彻底激怒后、锁定猎物的、不死不休的冰冷杀意。克劳福德被塞进那辆黑色厢式车的瞬间，结局就已经注定。联邦调查局的铁血探长，将成为维赛迪家族庞大尸骨堆里最新、也最微不足道的一具。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悲凉、荒谬和深入骨髓的无力感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哈勃心中最后一道堤坝。他感到一阵眩晕，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他猛地别开脸，视线却落在地毯上。

那里，静静地躺着那个1：24比例的“地狱火-滨海霓虹”车模。在办公室昏暗的光线下，它依旧散发着诡异的光泽。霓虹渐变哑光车衣在阴影中仿佛还在流动。宽体，凌厉的前脸，巨大的金色尾翼…每一个细节都精致得如同一个完美的、冰冷的嘲讽。

而在车模旁边，是那个沉重的、可拆卸的金属底座。底座侧面，激光蚀刻的花体字在阴影中依旧清晰可辨：

罪城的良心

The Conscience of Vice City

哈勃的目光死死钉在那行字上。良心？汤米·维赛迪站在悬崖边那凶狠狼狈的眼神？克劳福德被塞进黑色车厢时那空洞绝望的脸？那辆价值上亿、象征着无上权力和财富的霓虹恶魔，此刻正躺在冰冷漆黑的大西洋海底，被海水腐蚀，被淤泥掩埋？而刻着“良心”的底座，却安然无恙地躺在这间充满失败和绝望的办公室里？

巨大的讽刺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哈勃的灵魂上。他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不是因为愤怒，而是被一种巨大的、冰冷的荒谬感驱动着。他踉跄着，像喝醉了酒，几步冲到那底座前，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行字。

“良心…良心…！”哈勃喉咙里发出一种嘶哑的、如同砂纸摩擦的笑声，充满了绝望和自嘲。他抬起脚，不是像克劳福德那样狂暴地踢踹，而是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沉重的力道，狠狠地、一脚踹在那个沉重的金属底座上！

砰！

一声闷响！底座纹丝不动！甚至连位置都没有移动半分！坚硬的金属表面光滑冰冷，只留下哈勃皮鞋鞋尖一道浅浅的刮痕。

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哈勃脚踝发麻，身体晃了晃。他看着那个岿然不动的底座，看着上面那行刺眼的“罪城的良心”，又看看电视屏幕上定格的那片吞噬了霓虹恶魔的漆黑海面。

所有的力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被彻底抽干。他像一具断了线的木偶，身体晃了晃，“噗通”一声，重重地跌坐回冰冷的地板上。背脊再次撞上墙壁，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仰着头，后脑勺抵着冰冷的墙面，金丝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胸口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的办公室里回荡，充满了彻底的、无力的绝望。

电视屏幕上，新闻画面已经切换。新任市长正在镜头前义正辞严地谴责这起“针对城市繁荣象征的恐怖袭击”，并宣布将全力支持维赛迪先生重建“地狱火”，同时加强安保，确保“所有为罪城做出贡献的企业家”的安全。背景画面适时地切回小海地社区中心分发食物的温馨场景，孩子们穿着印有“V”字标志的球衣在崭新的操场上奔跑，老人领到“维赛迪关怀”牛奶时感激的笑脸…

哈勃空洞的眼神掠过这些画面。这些精心编织的“良心”图景，此刻在他眼中，与悬崖边汤米凶狠的眼神、与克劳福德被塞进黑色车厢的绝望、与海底那冰冷的霓虹残骸、与脚下这个刻着“良心”却坚不可摧的冰冷底座…交织成一幅巨大而荒诞的、令人窒息的黑色画卷。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颤抖的手，摘下歪斜的金丝眼镜。镜片上沾满了汗水、油污和不知何时渗出的泪水混合的污渍。他用力地、近乎粗暴地用昂贵的西装袖口擦拭着镜片，仿佛要擦掉眼前这令人作呕的一切。

然后，他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眼神，不再有愤怒，不再有绝望，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片冰冷的、死水般的平静。他撑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动作缓慢而僵硬，像一具生锈的机器。

他没有再看电视，没有再看地上的车模和底座。他迈开脚步，拖着沉重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向办公室门口。皮鞋踩在散落的文件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走到门口，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用食指的指关节，极其用力地、敲了敲办公室敞开的门板。

笃。笃。

声音在死寂的走廊里清晰地回荡。

“结案。”哈勃的声音干涩、沙哑，没有任何起伏，像在宣读一份早已写好、无关痛痒的判决书。说完，他不再停留，径直走了出去，身影消失在走廊昏暗的光线里。

办公室内，只剩下电视里市长慷慨激昂的声音在继续，播放着维赛迪船厂新码头的“利好消息”。地毯上，那个刻着“罪城的良心”的金属底座，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永恒、如同墓碑般的光泽。旁边，那辆精致的“地狱火”车模，霓虹车灯早已熄灭，静静地躺在尘埃中，像一个被遗弃的、来自地狱的玩具。